林雪萍:中國是不是還有一種力量,來抵禦美國對供應鏈的控制力優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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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前,全球產業鏈和供應鏈正在經歷一場調整與重構。
作為全球最大的製造業國家,中國在全球供應鏈中的地位仍然不可動搖。中國供應鏈正在迅速成長、流動、升級。同時,在多重合力作用下,全球供應鏈也在形成大分流,越南、墨西哥和印度等國也正在形成新的平行供應鏈。
如何更好地適應當前變化,提升供應鏈的效率和靈活性,是未來中國製造與供應鏈發展的重要課題。同時,這個過程也與政策制定者、每一位企業主和個人奮鬥者們的前途命運息息相關。
在這個背景下,產業研究專家林雪萍的新書《供應鏈攻防戰》適時出版,他從大量調研出發,在許多實際的案例分析基礎上,逐漸抽象出“三力”模型(控制力、連接力、設計力),為認知供應鏈這一動態複雜問題構建了系統性的概念框架,提供了富有解釋力的理論工具,幫助我們更好地認清既有優勢與需要彌補的劣勢。
科工力量於近日專訪林雪萍,將長達100分鐘的訪談內容整理為上、下兩篇稿件。上篇主要介紹供應鏈的“三力”模型、供應鏈攻防戰的縱深和突破方向、全球供應鏈在越南等國形成大分流及其應對等話題。下篇主要聚焦美國製造業為何空心化、中國地方政府的經驗教訓、企業和個人如何從供應鏈視角獲得決策參考等話題。以下為《供應鏈攻防戰》專訪實錄(上):
觀察者網:過去幾年中,“逆全球化”思潮有所抬頭,特別是疊加三年疫情,供應鏈問題成為方方面面關注的焦點。今天很榮幸請到您到觀察者網做客,談一下您的新書《供應鏈攻防戰》。首先想問問您,為什麼會用到“攻防戰”這個詞做書名?
**林雪萍:**這要説到2018年3月份,中美貿易摩擦剛開始的時候,當時發生了中興事件,它的芯片被美國斷供了,當時很多人會覺得這也是貿易戰的一部分,但是對我們產業研究者而言,會覺得極其不同尋常。
因為主導斷供和制裁的機構,是美國商務部下屬的工業安全局(BIS),它每年都會對全球的工業基礎進行調研,換個角度講,可以把它看作一個情報機構,它對全球各個國家的製造能力水平和分佈,有一套系統的研究。與此同時,這個機構它還具有司法職能,這是非常獨特的。


美國商務部下屬的工業安全局(BIS)
這時你就會發現,美國用了一種系統性的打法,來限制中國的企業的發展,我當時很快就寫了一篇文章《中美貿易大宣戰 中興被誰射冷箭》。到了2019年5月16日,華為被斷芯片,海思轉正的時候,這件事大家就看得更加清楚了。沿着這條線索,通過前後5年的寫作,我們就完成了這樣的一本書。

在今年的年初,美國商務部長雷蒙多説了一句話,她説,現在美國正處在供應鏈的一個攻防階段,她把美國對中國的一些斷供手段看成是防守;把大力發展美國自己的高端製造業,看成是進攻。我想,這是特別明確的一個表達,美國也在吹響供應鏈攻防戰的號角。
我們的書用“攻防戰”這樣一個詞,是為了更好地進行表述,我們需要知道哪些地方是我們強的,能夠利用好長處;哪些地方是我們的弱點,我們要把它補上去。這會給我們提供一個框架思維,更好地去發展中國製造。

原來大家一直覺得供應鏈是一個商務話題,可能是一個公司內部的採購,這是最早的一種認識。實際上在這本書裏面,我們把供應鏈這個話題放到了行業、國家之間相互關係的比較上,為什麼?因為我們説的斷供,也就是大家比較熟悉的“卡脖子”,其實就是在供應鏈上的某一個環節施加了影響,所以這時候我們會意識到供應鏈不但是一個企業話題,更是一個國家的話題。
觀察者網:那麼您怎麼看待當前的攻防形勢?
**林雪萍:**攻防只是一個角度,核心是要認清優勢和劣勢。
我們的劣勢在於高新技術領域,如光刻機等,被卡脖子。但我們需要考慮平衡,因為這種產品全球只有一兩家生產製造,只能滿足特定場景。
我們實際上有更廣闊的民生需求,中國製造的80%是傳統製造業,這些表面上與現在的對壘局勢無關,但我們仍然需要發展好。而且,以我在書中提出的“三力”模型來觀察,比較基礎的製造業和產業並非沒有技術含量,它們與最尖端的研發創新是一個有機聯繫,相輔相成的關係。
我們需要平衡地看待當前的“攻與防”問題,這取決於我們整體經濟的產業結構分佈。
觀察者網:這個“三力模型”很獨特,我個人覺得它的解釋力比較強,您能不能給讀者簡述一下這個模型?
**林雪萍:**供應鏈的“三力模型”主要包括三種力量:控制力、連接力和設計力。
其中,控制力指的是對關鍵節點的把控;連接力是指企業之間聯繫的緊密度;而設計力則是對整個供應鏈進行規劃設計的力量。
為什麼會想到這個模型呢?我們對於供應鏈的“控制力”是感同身受的,因為“卡脖子”問題本身就是關於控制力。但實際上,雖然美國對中國很多行業的供應鏈進行了圍追堵截,很多中國企業上了所謂“管制清單”,還有很多加徵關税的壓力,但是從2018年以來,貿易戰打了5年多,美國沒有贏,中國也沒有輸,這個結果出乎很多人當時的意料。

2018年,在華盛頓白宮,美國總統特朗普簽署總統備忘錄 圖源:中國日報中文網
那麼,中國是不是應該還有一種力量,能夠制衡和抵禦美國在供應鏈上的控制力優勢?帶着這個問題,經過調研、觀察和思考,我認為,這種力量源於中國企業之間緊密的連接關係,以及跨國企業與本地企業、本土製造能力的結合。
我把這種力量命名為“連接力”,在供應鏈競爭中,除了控制力,連接力也發揮着巨大作用。美國控制力雖然強大,但其低端製造空心化,導致其連接力相對較弱;中國雖然控制力較弱,連接力卻很強。
三力模型提供了認識複雜供應鏈的概念框架,幫助簡化問題並揭示本質。
美國注重基礎研究,在控制力方面更強,認為下游企業可以承接科技研發力量的轉換;中國在控制力上弱一些,在連接力上比較強。從辯證角度看,兩種力量是可以相互轉化的。一個明顯的例子是,珠三角在消費電子產業上強大的連接力,為許多企業的產品研發和快速迭代提供了深厚的土壤,從玩具、無人機、汽車到高端醫療器械,在不同的產業都能找到例子。

早年的深圳華強北 圖源:網易
過去這兩年,我們在一些“卡脖子”領域迅速有所建樹,在控制力上有所突破;美國也在產業政策上發力,希望在本土重構連接力;這就使得供應鏈的遷移和流動不再是一個自然的過程,而在很大程度上受到各方設計的影響,我把這種影響稱為“設計力”,是對瞬息萬變的供應鏈格局的動態駕馭能力。
觀察者網:很多人評論中國製造仍然是“大而不強”,您怎麼看這個評價?
**林雪萍:**中國的“大而不強”是對當前狀態的一種描述,目前,中國製造在全球佔到1/3左右,“大”已經是了不起的成就。同時,這種描述也指明瞭我們下一步的升級路徑。
在供應鏈攻防戰中,我把一個國家的產業縱深大致分為三層“壕溝”。最外的一環,是消費者和客户直接能夠使用的產品,例如電視、手機、工程機械等,生產過程主要是裝配;向內一環,是這些產品所需要的各種零部件;再向內一環,是材料與裝備工具等等。在三條壕溝的最裏面,是科學家的大本營,這裏需要進行大量的基礎研究,需要對科學原理進行突破。
過去數十年來,中國發展的路線大都是集中在最外的一環,這是正確的次序。我舉一個例子來説明。
在上世紀90年代,日本的電視在市場上非常強大,生產這些電視選用哪些供應商和哪些零部件,自然是由日本的品牌商説了算。在這樣的形勢下,中國的零部件生產商基本不可能有市場機會。後來,中國的電視機和電腦品牌逐漸擁有市場話語權,京東方、華星這些液晶屏供應商才能跟上。再後來的梯次,才是生產液晶屏用到的材料和裝備工具佔領市場。

90年代的日本家電
日本電子行業的衰落,也是沿着這個順序呈現了供應鏈的依次失控。
觀察者網:您的書裏有很多篇幅寫到越南、墨西哥和印度,能不能比較集中地總結一下他們在供應鏈爭奪戰裏的位置和角色?
**林雪萍:**在剛才的討論基礎上,再去看供應鏈攻防,就要有一個視角上的新認識:全球製造格局正在重塑,我稱之為供應鏈的大分流。
在越南、印度、墨西哥和日本等國家,現在正在新建許多工廠,這意味着“逆全球化”的敍述並不完全準確,全球化正在市場和設計的合力下,在一些局部加速重塑,觀察新興工廠的位置,就可以意識到這種現象,可以概括為“四岸”製造。
我們最熟悉的是離岸製造,它構成了過去全球化的基石。但現在,美國正在推動回岸製造(供應鏈遷回本土)、近岸製造(將供應鏈轉移到靠近的國家,如墨西哥對美國來説就是後花園)、友岸製造(根據價值觀來區分對待供應鏈,例如美國、荷蘭和日本之間建立的半導體裝備聯盟)。
重新認識全球供應鏈如何尋找新的落腳之地,這是一種“地理再發現”。
越南是一個非常好的承接地,因為它離中國非常近,要利用珠三角的供應鏈只需要走不到2000公里。這使得越南能夠充分利用中國的供應鏈優勢,方便獲取無法制造的零部件。在過去幾年中,越南是亞洲地區最大的受益者之一。

三星越南某生產線 圖源:網易
印度對中國來説是一個較大的威脅,無論是人口還是市場發展,印度都有很大的優勢。許多跨國企業對印度抱有巨大的期望值,儘管印度存在一些問題。無論如何,印度仍然是一個值得特別關注的對手。
墨西哥是一個近岸製造的典型受益者,特別是在與美國和加拿大簽訂北美新協議後。墨西哥的製造業進入美國市場沒有關税要求,因此包括中國在內的許多製造業選擇在墨西哥設立工廠。這也是一個供應鏈轉移的現象,我將其稱為中國製造在出海。

墨西哥汽車組裝生產線 圖源:新浪科技
我們過去比較熟悉供應鏈“溢出”的概念,這是説,製造業就像遊牧民族,會自發地按照市場規律和比較優勢,向不同地方進行轉移。日本和韓國過去的供應鏈轉移和產業的遷移就是典型的“溢出”。
然而,現在的情況並非如此,在自然過程之外有很多被人為設計出來的遷移。
對於中國供應鏈流失的問題,我認為,應該把供應鏈視為一種能力,而非簡單的工廠形態。對中國製造來説,需要應對的是全球化局部加速化,以及“全球化2.0”新秩序的構建。
供應鏈大分流已經在發生了,中國的供應鏈已經很成熟了,現在是新的平行供應鏈正在成長,尚未定型。很多已經遷移的企業要求我們必須跟隨他們去越南或印度,否則就會失去訂單,這會對企業造成重大損失。
在這個過程中,中國強大的供應鏈不能無所作為,也不能只留在本土,任由新的供應鏈成長。當一個新的力量正在成長時,為什麼不能利用自己已有的能力參與格局重塑,以獲得更大的主動權呢?雖然從具體工廠來看,轉移到國外可能是一種損失,但從能力的角度來看,我們仍然可以在新的供應鏈秩序下成長併發揮主導作用。
與其他國家不同的是,中國製造仍然擁有龐大的連接基礎,原有的體系仍在高速運轉。這使得我們能夠繼續成長,具備新的造血能力和創新機制,源源不斷地產生新的能力。
因此,我們需要認真分析越南、印度、墨西哥等製造模式,瞭解它們的運行方式,把它們融入到自己的供應鏈能力出海的過程中,這樣,才能再次把握自身的能力和命運。
我認為,一個有效的做法是,中國本土企業和外資企業纏繞在一起,在全球範圍形成一種不可分割、不可脱鈎的供應鏈體系。
觀察者網:供應鏈實際上是非常複雜的,每個行業,每個企業可能都不太一樣,能不能談一下本書寫作當中遇到的難點?
**林雪萍:**供應鏈傳統上被視為一個商務話題,主要涉及的是公司內部採購環節。但是斷供和卡脖子現象,實際上是國家力量對供應鏈上某個環節施加影響,這使我們意識到,供應鏈不僅是企業話題,更是國家話題。所以在這本書中,我們將供應鏈的話題擴展到了行業和國家之間的相互關係。
在實際寫作過程中是有難點的。
一個企業往往與各種規模不同的公司進行連接,即使是蘋果、華為這樣最大規模的公司,也會與最小的企業發生直接關係。構建這種關係非常複雜,而且有時是隱藏起來的。
你會發現,供應鏈實際上是一個摺疊的社會關係。
因此,寫這本書時遇到的最大問題是,往往你手裏有一條線索,當你想沿着這條線索去調研,摸向下一個連接點,真正摸清對方的人和事是怎麼運行的,這時線索往往會斷掉,像懸疑片一樣。你需要挖掘出更多隱藏的線索,並將它們連接起來,才能真正發現供應鏈的奧妙。
觀察者網:有沒有定稿以後還不太滿意,或者説想要進一步寫的地方。
**林雪萍:**我覺得這是一個特別好的問題,這本書的寫作過程中,我一直不願意收尾,因為當下的全球供應鏈正處於快速流動和重塑的階段,每天都有新的事件、形態、雛形出現。製造業的全球格局正在重塑,需要更長的時間去觀察,我當然希望用更長的歷史視角去驗證一些結論。
寫作可能是一個遺憾的藝術,但書中揭示的一些意義和基本的運行機理是成立的。我寫這本書也不完全只是想寫供應鏈問題,還希望通過這本書提供一個視角,來觀察中國製造或全球製造的複雜系統,幫助讀者構建系統思維,完成一個對基本盤的認識。
觀察者網:在寫作時,您預想了哪些類型的讀者,如何平衡專業性和科普性?
**林雪萍:**這本書的目標讀者主要包括企業家和企業管理者、政策制定者以及大眾。
首先,對於企業家和管理者來説,希望他們通過閲讀這本書和書中的模型,能夠深入瞭解當前複雜供應鏈背後的機理。供應鏈的脆弱性是每個企業都面臨的問題,而隨着供應鏈在國家間“武器化”,以及成為企業核心競爭力的重要性上升,更好地認識其運行機理變得至關重要。
其次,希望能夠給政策制定者帶來啓發,幫助他們從供應鏈的角度來審視工業運行的邏輯。有了這樣的基本認識後,政策制定者可以更好地理解當前複雜的工業和製造格局,包括供應鏈與產業集羣、城市創新和就業之間的關係,這些方面是密不可分的,形成系統認識對政策制定者具有重要意義。
最後,這本書也面向大眾。因為製造業從未像今天這樣受到關注,供應鏈也成為一門顯學。網上有很多關於供應鏈的討論,包括對外企的態度和對一些企業的認識。這本書提供了更豐富的視角,來認識這些企業不同維度的價值,希望能提供一種較為冷靜和長期的參考。

預告:《供應鏈攻防戰》林雪萍專訪(下)將覆盤美國製造業空心化和中國地方政府的經驗教訓,並關注企業和個人應如何從供應鏈視角思考等問題,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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