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成生物賽道:中國科研不弱,短板在哪?
张志峰

(文/張志峯 編輯/馬媛媛)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每個時代都有引領全球的新興產業出現。
在當下的新一輪供給創新、產業升級週期,人工智能與合成生物成為公認能夠引領未來的“時代新星”。
我國在合成生物領域發展同樣方興未艾,在此前中國科技日報社和中國生物工程學會聯合發佈的《2022年中國合成生物學綠色應用與產業感知調研報告》中,有57.81%的受訪者表示看好合成生物學技術未來十年的發展。
但現實卻是,目前國內合成生物學領域在科研成果與產業發展方面嚴重失衡。
科研成果突出,產業結果卻少
不同於人工智能大模型依賴於算力、算法和數據“三駕馬車”的重投入,註定只能由少數行業巨頭才能玩轉,合成生物作為一種新興的生物科技,通過基因工程技術將不同物種的基因進行組合切割,理論上只需要一個掌握核心技術的研發團隊和一間實驗室,就可以組建創辦自己的公司。
作為一門前沿交叉學科,合成生物適用範圍基本上涵蓋了大多數領域,在醫藥、健康、製造、農業等領域具有廣闊應用前景,集低碳、可持續、低成本等多優勢於一體。也因此被視作21世紀生命科學領域的顛覆性技術,定義為“未來產業”的新核爆點。
如食品領域的合成肉和人造奶酪,既可以替代傳統的肉類和奶製品,減少對動物的依賴,又具有更好的健康效果;利用合成生物學技術生產天然的香料、色素和保濕劑,具有更好的生物相容性,不會對人體造成危害,可以廣泛應用於化妝品等領域。

特別是在當前全球碳中和的大背景下,合成生物技術釋放出明顯的綠色優勢。麥肯錫數據顯示,預計到2025年,合成生物學與生物製造的經濟價值將達到1000億美元,未來全球60%的物質生產可通過生物製造方式實現。
乘着時代東風,全國各地研究團隊在國家政策補助與社會資金的大力支持下,往往在學術研發領域成果斐然,迅速接近國際頂尖水準。基於這些技術成立的科創企業也如同雨後春筍般湧現。
公開資料顯示,僅2022年至今,合成生物領域就有超百家國內外企業完成了新的融資。“熱錢”湧入的同時,行業湧現大量新玩家。全球從事合成生物學領域的公司已多達500餘家,行業呈現出百舸爭流的局面。
然而真正獲得資本認可,能夠最終面向消費者,完成商業化成果落地轉化的卻少之又少。
背後原因眾説紛紜,有人將之歸結為中國相關研究和產業發展起步較晚,大部分市場份額被少數頭部瓜分佔領,也有人認為是當前投資環境普遍較差造成的,但在更多業內人士看來,產學研融合難度大,以學術研發為核心的行業現狀導致其難以獲得資本市場與消費市場認可,才是目前面臨的緊要難題。
藍晶微生物在其官微中,將從實驗室研發轉化到工業量產,比作合成生物學的“死亡谷”。
在實驗室場景中,基於合成生物學DBTL(設計-構建-測試-學習)的研發閉環,學術界、產業界都不缺乏優質的科研產出。然而,能成功跨越“死亡谷”的合成生物企業卻是少數,量產不及預期的案例屢見不鮮,多數企業都倒在工業量產這一步。
研發、管理、資本各方協同發力是關鍵
“學術研發成果與面向市場的產品落地,原本就是兩碼事。”一位就職於陸軍防化學院的合成生物學研究員向觀察者網表示:“就我所知,國內合成生物學儘管起步較晚,但目前研發成果並不弱於國際頂尖水平,全球最具權威性的《自然》雜誌近年來也頻繁有中國研究團隊發佈的學術文章。而在成果落地轉化階段出現短板,主要原因還是出在研發團隊、社會資本與經營管理團隊的三方對接方面。”
他認為,我國目前真正以合成生物學技術為根基,有所建樹的大中型公司,僅華大基因、華熙生物、僅三生物、凱賽生物、鉅子生物、柏垠生物、藍晶微生物等有數的幾家,在各自細分領域商業轉化較為成功,順利邁過“死亡谷”。他們的共同特點就是早已順利完成了早期的天使輪、AB輪投資,部分甚至完成資本市場主板上市,均有着較為成熟的面向市場的商業化運營體系,經營管理團隊與自有研發團隊配合默契。
值得注意的是,合成生物學賽道細分領域何其之多,有更多學術研發領域非常突出的研究成果尚未找到用武之地。
“根本原因在於,國內合成生物賽道習慣了以研發團隊為核心,團隊帶頭人不僅在研發領域説一不二,擴展到企業建立、面向市場之後同樣如此。最後不僅管理團隊完全淪為其附庸,就連投資人也往往要投其所好,但三方又常常由於利益分配問題難以達成一致,導致企業在創立之初就埋下了衰敗隱患,難以真正發展起來。”上述研究員回憶自己曾經跟隨導師進行項目研發時的情形表示。
另一名從事合成生物研究的從業人員也向觀察者網表示,研發團隊主導企業經營,聽上去就不可思議,但確實是目前合成生物學領域的現狀。或許是國內合成生物學起步較晚的緣故,國內目前的合成生物學底層技術本就是從國外引進,掌握在少數學術地位較高的人手中,他們帶領了國內學術研發的快速崛起,但僅僅引進了技術卻沒有引進成功企業的管理理念,研發人員話語權過重同時也阻礙了相關產業發展。
他舉例稱,任正非在華為起步之初,第一件事便是遠赴海外學習IPD(集成產品開發),集中的核心理念之一即基於市場驅動的創新,而非完全以技術為導向的創新,需求管理與市場管理體系為技術研發和產品開發指明方向,是極其重要的。
重視產品的任正非能夠對公司眾多研發團隊進行很好的管理,喬布斯、馬斯克等人也都被譽為“最偉大的產品經理”,以管理團隊為核心的經營理念才是企業長盛不衰的法寶。“換句話説,目前華為的研發團隊重要性與可替代性,遠遠不及核心管理團隊。”
同時他指出,目前合成生物行業內的眾人並非不明白這一點,只是出於各方利益、經濟環境等多重因素考量,難以做出有效改變,這也是目前很多科研團隊儘管學術研發成果突出,卻寧願選擇對外出售這種低收益方式,也不願接受資本邀請、或者自己創辦公司的原因所在。
“明星”公司一朝隕落
藍晶微生物順利邁過了“死亡谷”,但更多企業卻到在這裏,中科碳元(深圳)生物科技有限公司(下稱“中科碳元”)便是其中典型之一。
“(公司所在研發中心大樓)不久前還出現在《新聞聯播》裏,我們(公司)曾經是這棟樓裏最耀眼的明星,我和戴俊彪也曾是最值得期待的組合。”中科碳元創始人之一、董事長兼總經理陳逸東感慨道,他的公司正是在研發、管理以及資本的配合方面出現問題,最終導致折戟。
2023年11月27日央視《新聞聯播》確實提到,深圳市光明區加快產學研一體化發展,開創“樓上創新,樓下創業”綜合體模式,集聚重大科技基礎設施,形成原始創新策源地,輻射灣區乃至全國。
報道中雖未提到中科碳元公司,但播報和畫面中重點提及的“產學研一體化”試驗基地——深圳市工程生物產業創新中心大樓,正是中科碳元公司所在地。

僅僅過去幾天,由於陳逸東與其合作伙伴,也是其高中同學戴俊彪之間的股權、經營理念等方面糾紛,二人一手創立的中科碳元正在經歷一場訴訟,整個企業迅速進入破產清算邊緣。
天眼查數據顯示,中科碳元註冊資本125萬元,實繳資本30萬元,(陳逸東稱實繳資本為90萬元資金以及中科院深圳先進院的知識產權),陳逸東、戴俊彪、中科院三方為原始股東。
2021年8 月 12 日,DNA 數據存儲技術開發企業“中科碳元”完成數千萬元人民幣天使輪融資,由英諾天使基金領投,中科天使、常見投資、沸騰創投跟投。完成天使輪投資企業股權稀釋後,陳、戴二人的持股比例分別為30.34%和39.66%。
但好景不長,2023年12月5日,中科碳元新增一則法律訴訟,首次成為被執行人,執行標的金額10.16萬元。
陳逸東告訴觀察者網,這起訴訟後續涉及的金額遠不止這些,大概率將因二人之間產生的重大分歧,觸發天使輪投資時與投資人簽署的回購協議,最後賠償金額難以想象,即便將其一手創立的公司破產清算之後,還要額外出資進行補償。
想要避免這筆賠償金額,陳逸東幾乎只能選擇“淨身出户”,“這也是以戴俊彪為首的其他股東會成員一致向我開出的條件。”
有資深投資機構工作人員告訴觀察者網,其所在行業選中高科技領域創業公司投資時,出於投資回報率考量,的確會向掌握核心資源的研發負責人要求,以剔除包括創業元老在內的“無關人員”股權作為私下協議。
過度依賴研發,忽視管理?
公開資料顯示,在國內合成生物學研究領域,曾先後任教於清華大學、中科院及農科院的戴俊彪教授學術成就造詣非凡,有“生命密碼編寫者”的美譽。
據知情人士介紹,國內一些合成生物學相關的研發評選活動時常邀請其為評委,甚至不少研究課題的經費審批,都需要戴俊彪點頭。
在其主導的研究項目中,戴俊彪更是“定海神針”般的存在,向來説一不二,鮮有人可以對他的話提出質疑。
“或許是習慣使然,他在企業管理上的話語權也越來越重,這也跟我這些年的態度有關。”陳逸東表示,作為高中同學,守望相助了三十餘年的兩人此前一直配合默契,當初為了在給企業打響名聲、獲取政府補貼、吸引投資人、提高企業估值等方面獲取便利,陳逸東當初有意將戴俊彪推到台前,甚至主動將自己的部分股權轉讓給戴俊彪代持,讓後者成為企業大股東,同樣為日後二人決裂埋下隱患。
有資深律師告訴觀察者網,二人儘管私下籤署了委託代持及一致行動人協議,但這樣的協議只能在二人之間生效,並不影響戴俊彪行使其大股東權力。
引入天使輪投資之後,陳逸東明面上的股權佔比已經被稀釋至1/3以下。這意味着,依據《公司法》,戴俊彪聯合中科院、新投資人等持有的股權,已然可以繞過陳逸東行使任何董事會和股東會決議,包括取代其董事長、法人、CEO等職權。
此外陳逸東認為,國內包括合成生物學在內的研究領域過於重視研發人才,而忽視管理等其他方面人才,又缺乏契約精神,是包括中科碳元在內的眾多初創公司在研發成果面臨市場端轉化時走向衰敗的重要原因之一。
“戴俊彪性格的確相當強硬,因為在行業內學術地位足夠高,也很少有人敢於反駁他的想法,類似案例出現在他的身上不足為奇。”另一位戴俊彪曾經的合作者向觀察者網表示。
不過她也指出,與之學術地位相當,甚至遠遠不及其的研發團隊幾乎都存在這一問題,萬事由導師一言堂,一定程度上可以大幅提升研究效率,且這也是其在某一領域內絕對自信的體現。“且大多科研人員對於企業管理不在行,也壓根不感興趣,只要控制好情緒的邊界,不被投資人或身邊其他相關人員利誘,對於成果落地及企業的商業化運營並不會產生太大影響。”
在她看來,國內合成生物學本就起步較晚,底層技術幾乎都來自於國外,目前仍在學術研發領域趕超階段,面向市場端的商業化落地較少是自然之理。
“是個例,也是普遍問題”
山東大學微生物技術國家重點實驗室祁慶生教授同樣認為,初創公司商業化失敗原因是多方面造成的,不能簡單歸結到某一個人身上。基於個人性格方面、成長環境、工作環境方面等偶然因素,並非普遍存在。
祁慶生向觀察者網介紹稱,早些年類似學術研究成果大都歸屬於研究單位,也就是國家所有,個人僅有少量收益。隨着國家改革開放的不斷深入,近年來越來越多合成生物研發公司如同雨後春筍般湧現,相關研發成果收益權也自然歸屬於公司所有,研究機構通常僅佔少量股權(視具體情況而定),研發人員收益更多。但企業經營與學術研發完全是兩碼事,研究人員鮮少自己參與企業管理的,大都交由自己認識多年的好友,或者乾脆由學生代為管理。“可能在國家看來,不管歸屬於研究機構、學校,還是個人,只要能夠促進技術突破,就是全社會受益。”
“這些創業公司真正成功的,能有20%-30%就非常不錯了,事實上目前恐怕連15%成功率都沒有。這也並非合成生物學領域獨有的問題,互聯網、電子消費等眾多行業大都如此。”祁慶生道。
同時他還告訴觀察者網,自己正是因為身邊缺少既懂企業經營管理又值得信賴的合作伙伴,至今都未在外創辦任何相關企業,幾乎都是選擇將研發成果直接對外轉讓。
簡而言之,目前諸多研究成果面向消費端落地過程中,出現的種種股權糾紛或其他利益分配糾紛不斷增多,在他看來,或許與這樣的大背景變化有所關聯,但總體是在向好的方向進行發展,也在很大程度上刺激了科研人員的主觀能動性。
值得一提的是,從國家政策層面,近年來也在逐漸重視“產學研”融合,並將之作為行業發展過程中需要攻克的重要難關之一。
除了前文提到的深圳市光明區加快產學研一體化發展,開創“樓上創新,樓下創業”綜合體模式標杆的“產學研一體化”試驗基地——深圳市工程生物產業創新中心大樓之外,為加速產業佈局,近期上海、常州、杭州等多地搶抓機遇,密集出台加快合成生物創新發展的政策文件,在合成生物這一高端製造未來產業上不斷加碼,且從各地的佈局重點來看,各有特色。

其中,上海明確推動合成生物技術在生物醫藥、先進材料、消費品、能源和環保五大領域進行產業轉化與應用;常州提出要加快合成生物技術在農業生產、生命健康、綠色能源、材料開發等領域應用;杭州則計劃重點發展生物醫藥、生物材料、醫療美容、化妝品等未來賽道,引導合成生物產業集聚發展。
中科院上海生命科學研究院研究員趙國屏日前在相關論壇上也直言,中國合成生物學從基礎研究到產業發展都進入了快車道,一大批創新技術和產品研究進入了工程開發和產業轉化的應用階段。國內合成生物學領域已經形成以深圳、天津、上海為代表的產業集羣。
合成生物學作為一個面向未來的產業,非常需要政府部門和全社會的投入與支持,更需要建立一套系統的、科學的行業監管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