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學偉：十年內，法國與歐洲將面臨一個躲不過的右傾大坎

【文/觀察者網專欄作者 劉學偉】

這幾天，法國政壇突起風暴，風暴眼就是議會正在討論的已經延宕多時的移民法。

毫無疑義，這個新移民法自然是要向更加嚴格的方向修法。政府提交的第一稿沒有通過，然後成立一個由議會參眾兩院各7名代表組成的特設委員會討論修改。這個委員會經過艱難的討價還價之後，提出新的法案，獲得通過。

法案第一稿只有一直標榜不偏不倚的中間總統多數派支持。這個總統多數派在議會中只有相對多數，就是比其它每個黨派的議席都多，但到不了可以獨自主導的半數席位。而法國議會中離中間總統多數派最接近，但更右傾，又有關鍵少數地位的共和黨，是執政黨必須拉攏的勢力。

這個新的法案向共和黨——就是更右的勢力——做了重大讓步，才得到了他們的全票支持。但這也導致了想要不偏不倚、左右通吃的總統多數派的分裂。三黨（復興黨、民主黨、地平線黨）聯盟內部就有35個議員投反對票，37個投棄權票，算上從共和黨贏來的62票也無法補足。

事實上，這項法案在共有577席的法國國民議會中，以349票支持、186票反對的結果獲得通過。表面上，政府大獲全勝。事實上，由於不在總統多數派之內、極右的勒龐領導的國民聯盟，也不請自來地投了支持票，這個不情願的聯盟卻讓總統臉上無光，多數派尷尬萬分。

如果除去國民聯盟的88票，支持議案的僅剩261票，距離過半數的289票門檻，顯然有不小距離！法國的政治板塊明顯又向右方移動了很大一截！

得意洋洋的僅是勒龐。她説：“（在這個法案中，）我們的意識形態得到了申張。”那就是：（法國）國民優先（Préférence nationale）。

圖頭標題翻譯：349票贊成，186票反對，移民法在國民議會以部分分裂的多數通過。藍點支持，紅點反對，黑點棄權。以下是各黨投票詳細信息：從上到下即為從極左到極右的政治分野，分別為不屈法國、法國民主共和黨團（法共）、社會黨、生態黨、復興黨、民主黨、地平線、領土黨團（中派）、共和黨、國民聯盟和無黨派議員。

大家都知道，在法國，除了投票權由法國人獨享，所有的民（刑）事權利，無論有沒有法國籍，原則上都是一視同仁的。這是法蘭西共和國憲法規定的一個根本原則。

而這次出現了突破。這就是在理念上這個法案引起軒然大波的根本原因。

法國的左派對此自然是義憤填膺地大聲譴責。

從此以後，法國政壇是不是就要倒向中右聯盟，撇開左派與極左派？這就成了今後觀察的新視角。

為表達法國社會對這個新法的反應，以下一大段摘引自《歐洲時報》：

20日由法國《星期日報》（JDD）、CNEWS新聞台和歐洲一台（Europe1）聯合民調機構CSA研究所公佈的一項調查結果顯示，71%法國人贊成在就業、住房、福利和家庭津貼等領域實行“國民優先”原則，29%的法國人表示反對。

從黨派來看，98%的再征服（Reconquête）黨和97%的共和黨（LR）支持者都表示支持。意外的是，雖然國民聯盟黨黨首瑪麗娜·勒龐數十年來一直將這種説法掛在嘴邊，但是國民聯盟的支持者中相對只有91%贊同該法案。

另外，馬克龍所在的復興黨（Renaissance）支持者中，也有79%贊成“國民優先”原則。相反，左派的大多數受訪者對此問題的回答都是“反對”。

“國民優先”（préférence nationale）這一説法來自法國政治家讓-伊夫·勒加魯（Jean-Yves Le Garou）。1985年，他出版了《國民優先》一書，副標題為“對移民的回應”。這本書也使他離開共和黨，加入了極右翼政黨國民聯盟的前身國民陣線。

另據法國BFMTV委託Elabe公司進行的民意調查，新法案通過後，每10名受訪法國人中就有7人表示滿意。但是，考慮到新法案在執政黨中引發分歧、甚至導致衞生部長辭職的風波，三分之二的受訪者認為，當前的政治局勢是一場“重大危機”。

與之相對，許多移民和移民後代都對這一法案表達失望，“恥辱”是法案投票通過後許多留言的關鍵詞。——摘引結束

考慮到（根據法國國家統計局INSEE數據）法國已有10.3%的一代（出生在外國的）移民族羣。如果計入兒輩，佔比約20%。他們應當原則上難於支持移民法。這樣，上述支持移民法的71%法國人在餘下的80%原住民和其實還包括大約10%的第三代移民中，佔比就會指標性地達到了89%。這在一個永遠都有太多不同意見，同時左派傳統深厚的國家，在這裏最大的主導族羣中，有這麼大的壓倒多數一致意見，可是聞所未聞也駭人聽聞。

（注：用68/72這個算法是不準確的。因為移民的二代尤其是三代，是完全可能支持移民法的。有個説法叫做“公共汽車效應”，説一個人在等公共汽車，當他還沒有登上車時，總會覺得擠擠還能再上去幾個，最好我也上車。當他已經登上車以後，就非常容易覺得，車上已經很擠了，你們沒有上車的人還是等下一班吧。但是，這些移民後裔支持移民法的幾率，無疑會比正宗的法國人要低太多。）

筆者一直認為，歐洲、法國的政治發展，在前方（不遙遠，10年之內，甚至不到5年之後的下次法國大選，就）有一個必然躲不過去的向右傾跌的大坎。這個坎，如果法國（歐洲也一樣）能順利渡過，那法國、歐洲就還有一個可以持續相當一段時間（比如20-30年）的榮景可期。如果過得不好，那麼法國、歐洲已經持續了數十年的巔峯時代，將正式進入加速下行階段。

現在再具體一點描述。想必大家都知道，有一個描述任何大型事物發展方式的正態曲線。這條曲線可以把一個大到山脈小到花朵的完整發展過程分解成大體六個階段：啓動，加速上行，漸入巔峯，漸離巔峯，加速下行和沉底。

美國著名投行橋水基金（BridgeWater）的老闆瑞·達利歐（Ray Dalio）有一本名著《原則》（Principles），十分詳盡地解釋了這個描述文明、帝國發展進程的、可以細分為18個段落的曲線。引在這裏，供各位參看。

那麼，現在西方或者歐洲、法國，處於哪個階段呢？在達利歐看來，美西方早已進入加速下行階段。而依筆者看，偉大的西方還處於漸離巔峯，但還沒有加速下行的階段。他是一個投資家，似乎過於看重了金融指標。顯然，美西方現在已經明確開始在許多產業喪失競爭力（11）和大量積累貧富差距（12），而且已經開始進入了負債累累（13）、大印鈔票（14））和內部衝突（15）加劇的階段，但綜合國力還可以維持住，沒有迅速傾跌。

這裏再補充一點。這條正態曲線當然是對複雜現實極度但並未失真的簡化。達利歐對此有更詳細的解釋。它其實只是如下八條並行曲線的疊加。最先起的是教育和創新，然後是經濟和軍事。最先落的是教育和經濟競爭力，最後落的則是金融霸權。

以上均為作者供圖

筆者真的十分欣賞達利歐從大處着眼的分析方法。因此覺得，花很多的功夫去分析比如這個新移民法的種種細節，其實並不十分必要。把握住大的節奏，就可以相對準確地去推斷歷史的具體發展動向了。

筆者試圖學習他的《原則》，去尋找與推測在政治上，美國、歐洲、法國什麼時候出現那個由緩慢下降進入加速下降階段的節點。

這個節點具體到法國的情況，很可能就是法國的極右派領袖勒龐當選法國總統之時。更具體來説，這個節點可能是4年以後的法國下屆大選，也可能是9年以後的法國下下次大選。筆者以為，如果説概率，那前者佔40%，後者佔40%，再遲的可能性僅有20%。

下一屆法國總統選舉，如果馬克龍的中間派復興黨或中右的共和黨通過單獨或聯合的方式，能夠推出深孚眾望的領袖，獲得多數選民的支持，那就應當可以把勒龐的上台再推遲一屆。

大家都看到數十年來法國或歐洲發展的大趨勢，總之是越來越舉步維艱。政治上的中左或中右勢力越來越弱，而極左尤其是極右的勢力在穩步成長。如果沒有馬克龍創造了一個橫跨左右的正中間的勉強多數派，法國政治的主導權恐怕已經被極左或極右政治力量奪走。

現在想大致描述一下，筆者為什麼認為極右或極左政治力量的上台，一定會把法國或者歐洲乃至西方引向災難。

極右派政治勢力有兩個核心理念：疑歐和排斥移民。

極左派政治勢力也有兩個核心理念，在疑歐方面和極右派一樣；他們倒是不排斥移民，但他們有一個更可怕的理念就是疑政+疑資，想大力修改現行的政治和經濟體制，反正就是想要走向革命。

依筆者現在的觀察，極右派政治勢力上台的可能性大於極左派，風險也比極左派上台略小。

首先，在勒龐的長期努力下，她的形象在法國已經大大地去妖魔化，好似已經接近成為一個正常的政治家了。上次法國大選，她能在第二階段得到41.5%的選票就是確切的證據。勒龐距離法國總統的寶座真的只有“一步之遙”了。而且她現年才55歲，真是相對年輕。她的政治隊伍從她父親那裏繼承下來，比起其它共和式的政黨，凝聚力可是強許多。最主要的是，她代表的右傾思潮符合西方發達世界整體的向右大趨勢，成長起來順風順水。而且她選舉的社會基礎主要是法國人原住民，並不排斥富人，因此，她的經濟理念不會對資本主義私有經濟造成根本傷害。

但勒龐也有兩個最大的問題。

法國國民議會議員、極右政黨國民聯盟主席瑪麗娜·勒龐 圖自：澎湃影像

第一就是疑歐。聽她的種種表態，雖然不會馬上退出歐盟，但她鐵定會給歐盟出種種難題，讓歐盟的運作比現在困難得多。大家都知道，歐盟是一個雙駕馬車，就靠德國和法國聯合驅動。一旦法國這匹馬失去動力，那歐盟的前程就岌岌可危了。這能是好事嗎？

第二就是排斥移民。這件事，真的是説起來容易做起來難。難點有二。

第一是歐洲人已經嬌生慣養太久，所有的髒活累活現在都是移民在幹。排斥他們，經濟恐怕難轉。但坦然接受由此帶來的社會福利、安全、文化衝突的負擔，祖傳的歐洲人又實在心意難平。

第二個就是最大的危險，治安風險。一旦排斥移民成為風潮，怎麼可能設想那些已經在這裏定居數十年，育有第二代甚至第三代的、南面過來的移民會委曲求全，甚至老老實實地回老家？為了遠在中東發生的種族衝突，歐洲特定移民中產生的極端分子都表現出那麼多同仇敵愾，不惜以自己和無辜他人的生命厲行站隊。可以想象，如果他們自己的切身利益面臨直接、嚴重和大範圍受損，他們會如何反應？然後會如何？現在真的難以預料。但多事之秋將臨，怠無可疑。

至於以梅朗雄為代表的極左政治勢力，筆者以為，他們成事的幾率遠低於極右派勢力。第一個原因是左派政治力量的式微，在歐洲已是大勢所趨，任誰也不可能根本逆轉。第二在於左派太散。唯一的正統社會黨已經被奧朗德搞垮，實難復甦。他那個攤子就是一個雜八湊，想搞內訌，真是再容易不過了。第三，梅朗雄現年72歲，也是很年邁了。論起觀點，他真的是個極左呀！他的許多理念，比如第六共和國，16歲強制投票，比例代表制，廣行公投；生活必需品限價，6周帶薪假，60歲退休，最低工資税後1400歐元等，比起極右派，還具有更大的顛覆性和不可行性。

中國古賢留下一句格言，叫做：“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個人如此，國家何嘗例外？二戰以後，美國強大無比，“達則兼濟天下”，為全世界的確是做了很多好事。這些年來，美國國勢日衰，於是特朗普就開始唱響“美國優先”，拋棄高舉了500年的“自由貿易”大旗而改樹“公平貿易”新幡了。如今，此道開始不孤，得到許多發達國家中越來越多政黨與政客的響應。

限於篇幅，筆者無法一一列舉歐洲各國收緊福利和移民的各種政策和政策提議。法國這次的新移民法僅是此大動向的最新表徵，知秋之一葉爾。筆者擔心，這條路會越走越快，越走越遠。作為同是移民族羣的華裔/亞裔，在這個難以阻攔的趨勢中，顯然無法獨善其身。筆者想得出的未雨綢繆之計就是在一切選舉中，全力支持政治中間派，比如馬克龍的復興黨，或退一步的共和黨，讓似乎終將成為現實的極端派上台前景盡一切可能地推遲，多一天是一天。

最後，筆者還想補充一句，就是本人和前引達利歐類似的個人整體預測，完全可能過於暗淡。其實法國/歐洲/西方的前程，可能遠遠好於類似的兇險預期。或許勒龐或梅朗雄就能是法國的救星，那本人還是將深感幸甚。畢竟自己也是林中鳥，大火燃了森林，自己哪裏會有好處。觀察者預測出錯，無關宏旨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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