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近平為何逆轉中國的清零政策 - 《華爾街日報》

北京——在10月那場對習近平而言本應大獲成功的共產黨代表大會接近尾聲時，這位中國領導人越來越難以堅持他的清零政策行之有效的説法。

據接近北京決策層的官員和政府顧問透露，當時中央政府總部不斷收到全國各地感染病例上升的報告，儘管實施了嚴格的封控措施——這些措施在過去三年的大部分時間裏成功抵禦了新冠疫情——感染人數仍在激增。

這些防控措施付出了高昂代價：國家出口和零售額大幅下滑，地方財政枯竭，部分民眾承受力幾近崩潰。

但習近平並未準備改變立場。據上述官員和顧問稱，直到11月中旬，他仍在猶豫是否以及如何退出這項與他個人形象緊密捆綁的政策。

知情人士表示，11月下旬中國多個大城市爆發的罕見抗議浪潮，加上政府內部多方緊急呼籲，最終促使習近平轉變立場。12月初，該政策被基本廢除。

這一急轉彎使中國陷入新的公共衞生緊急狀態。

全國各大醫院的醫護人員以及各地疾控中心官員均未提前收到政策轉變的預警，導致他們在毫無醫療物資儲備的情況下直面患者激增的衝擊。

中國最高衞生部門已停止每日疫情數據發佈，自12月初以來報告的新冠死亡病例不足12例。

但據《華爾街日報》看到的12月21日國家衞健委會議記錄顯示，12月1日至20日期間全國近2.5億人感染新冠病毒，知情官員證實該記錄屬實。記錄稱北京2200萬居民中已有半數感染。

12月9日，醫護人員將患者送至北京某醫院發熱門診。圖片來源：THOMAS PETER/REUTERS在疫情激增之際，開啓第三任期的習近平——這位毛澤東之後中國最具權勢的領導人——正日益壓制政策討論，並邊緣化任何對清零戰略提出公眾質疑的人士。

中國還拒絕了外部建議，這與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時形成鮮明對比，當時中國高層官員曾向世界銀行等機構的專家尋求諮詢。當世衞組織總幹事5月表示中國清零政策不可持續時，中方回擊稱其應"多瞭解事實，避免發表不負責任言論"。

過去數十年間，中國重大決策需經領導人小範圍內部討論達成共識，而如今習近平因掌控從軍隊到經濟的所有權力槓桿，被外界稱為"全能主席"。

“正如中國歷史上其他人為災難一樣，”密歇根大學中國政治學教授瑪麗·加拉格爾表示，“如今對核心領導人的政治忠誠意味着不容異議、沒有集體決策，且黨內對重大政策轉變缺乏辯論和討論。”

患者激增

根據12月會議紀要，國家衞生健康委員會主任馬曉偉表示疫情正在快速蔓延。記錄顯示他強調：“我要指出死亡是不可避免的。”

國家衞健委未予置評。

從繁華都市到偏遠鄉村，急診室和重症監護室擠滿了無法獲得病牀甚至基本退燒藥的患者。許多患者是老年人，由於數月前疫苗接種工作停滯，他們未接種或未充分接種疫苗。

火葬場堆滿遺體，一些絕望的家屬不得不懇求急救人員上門收殮，或將遺體運送至數百英里外火化。

12月31日上海某殯儀館內的一羣悼念者。圖片來源：沈啓來/彭博新聞社中國國務院發言人未回應置評請求。中國政府為其政策轉變辯護，稱這是在正確時機做出的正確決策，並指出奧密克戎變種的致死率較低。

在電視新年致辭中，習近平主席似乎承認，清零政策的急轉彎削弱了公眾對其領導力的信任。“我們進入了疫情防控新階段，仍面臨嚴峻挑戰，“他表示，“對每個人來説這都不容易。”

自2020年初武漢及周邊湖北省實施首次封控以來，中國一直堅持大規模檢測、居家隔離和集中隔離等措施，以撲滅哪怕是小規模的疫情爆發。

這些措施使中國在疫情初期得以迅速重啓經濟，而世界其他地區正被一波波變異毒株和死亡病例所吞噬。

儘管封控措施進入第三個年頭後影響了民生並引發不滿，但習近平的防疫方針強化了他對中國製度優越於西方體系的信念。

當高傳染性的奧密克戎變異株2022年春季登陸上海時，習近平最初嘗試給予這個中國最富裕、最國際化的城市實施精準而非全面封控的靈活空間，希望其為未來數年與病毒共存提供範本。

但隨着病例激增及其他地區抱怨疫情外溢，習近平下令其親信、上海市委書記李強重新採用全面封控方案。

聚焦黨代會

據接近決策層的官員和顧問透露，當時習近平主席的首要任務，是確保10月在北京召開的黨代會成為他個人的重大政治勝利。這需要壓制任何對其權威的挑戰，包括在防疫政策方面的異議。根據官方會議記錄，5月5日，由習近平主持的政治局會議誓言要"堅決同一切歪曲、懷疑、否定"清零政策的言行作鬥爭。

12月15日，北京身穿防護服的工作人員。圖片來源：/彭博新聞社奧密克戎疫情在中國各地持續發酵，秋季開始蔓延。北京沒有選擇確保和接種更多疫苗、儲備抗病毒藥物和其他新冠治療手段，或是擴建升級醫院和急診病房，而是將更多資源投入建設臨時隔離設施、實施嚴格封控和大規模核酸檢測。

其結果是，直到11月下旬，中國80歲及以上老年人中仍有超過三分之一未完成全程接種，每10萬人僅擁有不到4張ICU牀位，而香港和新加坡的這一數字分別為7.1和11.4。

10月22日黨代會閉幕後，中國許多經濟學家和民眾預期防疫措施會有所放鬆。但即便在習近平獲得第三個任期後，政策也幾乎沒有變化。11月4日德國總理奧拉夫·朔爾茨訪華時，儘管病例激增且商界人士呼籲李克強總理放寬防疫，習近平仍未釋放任何調整信號。

在隨後的日子裏，習近平主席不斷收到信號，顯示其清零政策正成為社會動盪和經濟波動的源頭。

位於中心城市鄭州的全球最大iPhone組裝廠內，數千名富士康科技集團員工與警方發生暴力衝突，部分抗議矛頭直指防疫限制。富士康創始人郭台銘警告稱，清零管控正威脅中國在全球供應鏈中的地位。

11月23日，安保人員在富士康廠區抗議現場帶離一名人員。圖片來源：美聯社作為疫情期間中國主要增長引擎的出口額，在10月出現了兩年半以來的首次下滑；而上海春季封控後數月持續回升的零售額也調頭向下。據參與決策的官員和顧問透露，這些數據令中國領導層感到震驚。

嘗試漸進式調整

即便如此，習近平仍未準備完全放棄清零政策，而是決定採取漸進方式鬆綁防疫措施，且未設定明確退出時間表。

11月11日，當中國官方單日新增感染人數數月來首次突破1萬例時，中國宣佈了20條放寬限制的措施，包括縮短入境旅客和密接者的隔離時長。

儘管這些措施引發了股市反彈，並燃起了更廣泛解封的希望，但中共喉舌《人民日報》通過將這些措施描述為防疫策略的“微調”而非放鬆，壓制了樂觀情緒。由於缺乏來自習近平的明確信號，一些地方官員甚至收緊了限制。

據接近決策層的官員和顧問透露，全國多個住宅小區的業主開始聯合起來，對居家隔離規定發起小規模反抗的消息逐漸傳到領導人耳中。

11月26日至27日，中國部分最大最富裕的城市爆發抗議活動。官員和顧問表示，這種罕見的公開憤怒表達——部分抗議者直接批評習近平和共產黨——令習近平及其核心圈層感到震驚。

11月27日北京反對嚴格防疫政策的抗議活動。圖片來源：THOMAS PETER/REUTERS知情人士稱，隨着阻止病毒傳播的戰鬥顯得日益徒勞，且社會和經濟成本不斷攀升，習近平決定幾乎放棄清零政策。

據熟悉情況的歐洲官員透露，在12月1日與歐洲理事會主席夏爾·米歇爾於北京舉行的閉門會議上，習近平將抗議活動描述為主要是學生羣體的不滿體現，同時承認疫情已進入致死率較低的階段，這標誌着北京方面的思路轉變。

12月7日，中國取消了清零政策的最後主要措施。12月14日，國家衞健委停止報告每日無症狀感染者總數，12月25日則完全停止發佈每日感染總數。

最終在12月26日，北京宣佈解除國際旅行限制，實質上結束了該國自我實施的三年隔離狀態。

在黨的敍事中，結束清零措施的決策時機堪稱完美。

“時機恰當，基本條件已具備”，上海市委書記李強在12月25日的全國電視電話會議上表示。根據《華爾街日報》查閲並經官員和顧問確認真實的會議紀要，這位在二十大後離任、即將於次年三月出任國務院總理的官員如此表態。

根據會議紀要，李強要求分管醫療衞生、交通運輸等經濟領域的高級官員必須強調這一信息，同時肯定習近平主席清零政策的"偉大成就”。

然而，這一時機選擇甚至遭到部分政府高級衞生官員的質疑。

“如果純粹從公共衞生角度考慮，我們寧願推遲（放開）時間”，國家衞健委高級顧問、流行病學家曾光在12月16日北京某公共衞生論壇上表示，同時呼籲加強老年人疫苗接種。曾光未就置評請求作出回應。

更正與補充説明

截至11月下旬，中國80歲及以上老年人中超過三分之一未完成全程疫苗接種。本文先前版本錯誤表述為約40%未完成接種。（1月5日更正）

聯繫作者請致信Lingling Wei：[email protected]及Jonathan Cheng：[email protected]

本文發表於2023年1月5日印刷版，標題為《抗議與請願促使習近平調整清零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