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音樂會》評論：鍵盤、封鎖與上傳——《華爾街日報》

2020年7月21日，伊戈爾·列維特在西班牙格拉納達國際音樂與芭蕾節上的演出。圖片來源：Pepe Torres/Shutterstock伊戈爾·列維特是一位獨特而珍貴的音樂家。他不追隨任何領袖，也不引領任何追隨者，你永遠無法預料他下一步會對什麼感興趣，這種特質令人耳目一新。

這位俄裔德國鋼琴家現年三十多歲，已為索尼唱片錄製了貝多芬奏鳴曲全集，其演繹時而過於迅疾喧譁，但更多時候令人沉醉。他的唱片目錄還包括巴赫的《哥德堡變奏曲》、貝多芬的《迪亞貝利變奏曲》以及已故弗雷德里克·熱夫斯基的《團結的人民永不被擊敗》。聆聽這些變奏曲集不僅是動人的體驗，更是一堂音樂教育課——作曲家們從簡單主題出發，為我們開闢了多麼非凡的藝術路徑！

近來，列維特先生一直在探索將錄音作品作為整體藝術的概念，使其部分之和產生更大價值，其理念類似《寵物之聲》和《佩珀軍士孤獨之心俱樂部樂隊》等經典搖滾專輯。他2022年的錄音作品《特里斯坦》以李斯特曾流於俗套的小品《愛之夢第三號》開篇，接續漢斯·維爾納·亨策1973年創作的複雜艱深之作《特里斯坦》（為鋼琴、錄音帶與管絃樂隊而作的50分鐘作品），繼而推進至瓦格納《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選段的鋼琴改編版，馬勒第十交響曲《柔板》的同類改編，最後迴歸更多李斯特作品。

疫情期間，萊維特先生開始在社交媒體上推出他所謂的家庭音樂會，在家中演奏並通過推特進行直播。這並非開創性舉措——在漫長的隔離期，許多年輕音樂家也進行過類似嘗試。但他表現得如此出色，贏得了大量新聽眾，某些夜晚估計吸引了全球數十萬觀眾。

正是在這段時間，萊維特與漢堡記者弗洛裏安·辛內克合作完成了名為《家庭音樂會》的自傳體作品，德文版於2021年出版，現由肖恩·懷特賽德譯成英文。遺憾的是，這本書沉悶雜亂——一連串自以為是的格言警句，既缺乏這類文體應有的犀利機智與流暢度，讀起來反而像凝結的糖漿般滯澀。

《家庭音樂會》若採用萊維特與辛內克的對話體或許會更成功，讀者能清晰辨別每段話的敍述者。但本書視角不斷在萊維特的第一人稱和辛內克的第三人稱間切換，鮮有深入探討的觀點，關鍵段落也缺乏必要的後續闡釋。

從第3頁就能看出問題所在：

萊維特是同輩中最傑出的鋼琴家之一，有人甚至稱他是本世紀最偉大的——這種評判相當膚淺，也是他本人不願聽到的評價。

這個充滿潛台詞的句子值得玩味：先是拋出誇張的最高級評價（“同輩中最傑出的鋼琴家之一”），繼而升級（“有人説是本世紀最偉大的”），隨即以粗鄙"（“相當膚淺的評判”）否定，最後被合著者兼當事人親自否認。既然如此，作者們提出這個説法，除了夾帶些可疑的吹捧之外，究竟有何意義？

這種高調的辯護在書中反覆出現。在分析貝多芬的《華爾斯坦》奏鳴曲時，書中指出這首樂曲"明確無關C大調、四四拍、熱烈的快板、第一主題、第二主題。它遠不止於此。若不怕顯得陳詞濫調又自命不凡，你甚至可以説：它關乎一切。“確實，人們或許會這麼説——至少萊維特/津內克爾沒有列舉他們認為《華爾斯坦》所"關乎"的"一切”。

讓我們回想伯恩斯坦早年評論馬勒時列出的清單：“希斯-錢伯斯鬧劇、託派清洗、黑人權力、紅衞兵、阿拉伯對以色列的包圍、麥卡錫主義瘟疫、軍備競賽的泥潭——唯有經歷這一切，我們才能聽懂馬勒的音樂，明白它早已預言所有。"（我更喜歡瑪麗亞·卡拉斯直白的方式。1970年代她教授大師課時，有位學員用卡拉斯認為過分魯莽的方式演唱了一個樂句。當這個倒黴學生試圖解釋這是痛苦的吶喊時，卡拉斯斷然駁回：“這不過是個降B音！"）

書中大篇幅討論萊維特的政治觀點，無論這些觀點多麼發自肺腑，在此處呈現的幾乎只是口號式的表達——即便我本人也認同其中部分立場。

多數段落僅由一兩句話構成。有些讀來像是嬉皮士時代的禪語殘篇：“藝術自由而不可捉摸。若能捉摸，便失自由。“另一些論斷則令人困惑：”[塞隆尼斯]蒙克是比阿諾德·勳伯格更重要——或許不算更優秀，但絕對更偉大——的作曲家。“我無從知曉這些近義詞的衡量標準，但這兩位創作者本無需如此排序。

萊維特先生對安東·布魯克納、馬克斯·雷格、費魯喬·布索尼以及説唱歌手埃米納姆等人的音樂表現出熱情，但幾乎沒有詳細説明這些作品為何對他如此重要。在《家庭音樂會》中，幾乎沒有提到一些最重要的鍵盤作曲家。而且，雖然我能理解可能是出於原則性決定而避免討論在世的鋼琴家，但那些已故的偉大鋼琴家呢？他們的錄音永遠留存。相比那些關於他自己更令人厭倦的思考，我對萊維特先生對實際音樂主題的看法會更感興趣。

有些説法並不經得起推敲。萊維特先生在第50頁寫道：“推特讓我能夠講述我的故事——不僅是我，實際上是世界上每個人。獨立於傳統媒體的邏輯和語法，非常直接和原始，試探性的，憤怒的，強調的，探索的，迷失的，快樂的——而且總是未經過濾和即時的。”在《家庭音樂會》英文版的後記中，提到萊維特先生現在已經退出了推特，而且如果你在網上尋找他曾經寫過或演奏的內容，幾乎找不到任何證據。

任何經常冒險的多產藝術家偶爾都會有所不足。萊維特先生在這個項目中受到了缺乏一位堅定編輯的阻礙，這位編輯本可以刪除大部分無關緊要的內容（誰需要那些對老師、經理和被認為敵對的慕尼黑評論家的攻擊？），擴展主題，並提醒他和他的合著者，一本書與社交媒體上的帖子集非常不同。話雖如此，我會聽他演奏的任何作品。

佩奇先生是南加州大學音樂學名譽教授，並撰寫或編輯了20多本書籍。

刊登於2023年1月7日印刷版，標題為《鍵盤、封鎖與上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