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劇意識》書評:無政府狀態危險的反思 - 《華爾街日報》
Tunku Varadarajan
2019年巴格達一名示威者在催淚瓦斯中奔逃。圖片來源:AHMAD AL-RUBAYE/AFP才華橫溢的羅伯特·D·卡普蘭著有十幾本關於地緣政治、歷史、國際關係、戰爭和國防政策的書籍。他還創作了一些被準確描述為政治遊記的作品,儘管這個標籤讓這些優雅而睿智的敍述聽起來乏味得多。其中最著名的例子是1993年出版的《巴爾幹幽靈》,這本書使他成為一位有遠見的美國觀察家,關注遙遠地區的種族衝突。
《悲劇思維》是卡普蘭的第21本書,也是他唯一一本以自我鞭策為目的的作品。他表示,1986年對薩達姆·侯賽因統治下的伊拉克的一次報道訪問對他來説比以往任何經歷都更可怕。伊拉克是“一個被高瓦數燈泡照亮的大監獄”。在9·11事件後,由於薩達姆給他留下的心理陰影,他迅速支持了伊拉克戰爭,儘管他對後薩達姆時代可能降臨該國的“擔憂”。“我因伊拉克戰爭錯誤而多年遭受的臨牀抑鬱症促使我寫了這本書。”
一些讀者可能會認為《悲劇思維》是一種自我關注的練習。“我是一個過於接近自己報道故事的記者,”卡普蘭以過去懺悔的語氣寫道。“我讓情緒戰勝了冷靜的分析。”2004年4月,在費盧傑戰役期間,他隨美國海軍陸戰隊一起,改變了對戰爭的看法。在那場戰鬥中,他告訴我們,他目睹了比薩達姆統治下最糟糕的伊拉克還要可怕的事情:“所有人對所有人的血腥無政府狀態”,這是極其殘暴的薩達姆在暴政下壓制的。卡普蘭在這裏告訴我們,他在“我們時代最重大問題上未能通過‘現實主義者的考驗’”——這個詞他並沒有真正定義——他隨後贊同地引用了中世紀波斯哲學家阿布·哈米德·加扎利的話,這句非常非西方的觀察‘從此在我耳邊迴響’:一年的無政府狀態比一百年的暴政更糟糕。
正是在序言這裏,讀者會發現自己開始轉為懷疑態度。我們憑什麼要不加質疑地接受一個來自不同時代和文化、明顯存在爭議的箴言?當今美國幾乎沒有人——即便是像亨利·基辛格這樣的現實政治擁護者——會願意接受一個世紀的暴政來替代一年的社會動盪。然而卡普蘭先生的回答是:古希臘人説必須如此。
卡普蘭寫道,對古希臘人而言,無政府狀態是"最重大、最根本的恐懼"。希臘歷史——莎士比亞的作品也同樣——充滿了例證,説明對混亂的恐懼往往是最有效的智慧。卡普蘭並未將這種避免無政府狀態稱為"現實主義",而是稱之為"悲劇"。他解釋道(我轉述其意),當國王或政府不得不做出艱難抉擇,放棄追求道德善舉(比如推翻薩達姆))以防止比現狀((放任薩達姆掌權))更糟糕的結果((血腥混亂))時,悲劇性結局就會產生。
換言之,卡普蘭認為"悲劇在於勇敢地嘗試改變世界,但只能在限度之內"。他表示正是伊拉克的慘敗讓他認識到這些限度何其殘酷重要,但他最初察覺美國誤判要追溯到更早的南斯拉夫解體時期。如果説他的著作"助推了伊拉克戰爭",那麼其《巴爾幹幽靈》則確鑿無疑地導致比爾·克林頓推遲了對歐洲那片兄弟相殘之地的軍事幹預。克林頓總統最初認為介入天生註定自相殘殺的民族是徒勞的。卡普蘭寫道:"《巴爾幹幽靈》讓總統如此沮喪,以至於他採取了不作為。“這使卡普蘭充滿"終生悔恨”:“雖然我通過文字和電視支持軍事幹預,“他坦言,“我的書卻產生了與初衷相反的效果。“他略顯自負地宣稱對該地區的解釋權:“在’媒體大軍’到來之前,巴爾幹幾乎是我獨家的研究領域。“因此在內心深處,他"別無選擇,只能承擔道德責任”。愁眉不展者,心神難安。
《悲劇意識》實際上是一篇可被希臘文化愛好者一口氣讀完的長篇隨筆。卡普蘭先生援引古希臘劇作家——尤其是歐里庇得斯,還有埃斯庫羅斯和索福克勒斯——來支持他的論點,即‘有序的宇宙’‘永遠是一種美德’。混亂則是令人憎惡的。但卡普蘭認為,這種根植於先知(因而也是前科學)時代的觀點在21世紀的世界仍然適用,這實在令人費解。事實上,這足以讓讀者產生逆反心理,因為卡普蘭聲稱,關於正義戰爭的道德問題的答案更容易在經典中找到,而不是在當代專家的戰略分析中找到,這很難讓人信服。
2004年,伊拉克巴士拉的一處輸油管道起火。圖片來源:JOSEPH BARRAK/AFP“悲劇不是宿命論,”卡普蘭堅稱,我將再次定義他所説的悲劇,因為它與我們通常對這個詞的理解相去甚遠:悲劇是我們必須忍受的痛苦,源於我們選擇了一個“好”的結果,而這個結果不如另一個更好的結果,因為追求後者會導致混亂。但他固執地堅持認為,如果替代方案是無政府狀態(即使是為了追求自由民主),那麼秩序就是一件好事(即使是由暴君強加的),這在那些不崇拜阿伽門農或宙斯的人中很難找到支持者。許多人會問,怎麼能一本正經地寫道,雖然‘除掉薩達姆·侯賽因是件好事’,但它‘取代了更大的善:表面的秩序’。卡普蘭自己用的詞‘表面’應該讓他停下來想一想。如果秩序不是真實的,那它有什麼好處?如果它不是建立在道德基礎之上,那它有什麼好處?如果除掉希特勒的政權會讓德國陷入幾年的混亂,那它就不符合卡普蘭的檢驗標準嗎?
卡普蘭先生的著作是一部以古希臘外衣包裝的現實主義宣言——我將現實主義定義為一種反對海外干預的預設立場。書中援引古希臘戲劇來佐證其核心觀點,即對惡果的恐懼是明智治國的關鍵,同時他也提出了一系列個人見解,這些格言警句彷彿專為下一版《巴特利特名言錄》而準備。“激情常為理性之敵。““人類潛力無窮,既能征服自然,亦能戰勝暴政。““地緣政治…本質上是悲劇性的。“儘管這些論斷略顯説教,我們尚可接受。但卡普蘭聲稱美國人"作為缺乏歷史意識的民族"不具備悲劇意識,此言何解?
卡普蘭真正推崇的現代美國總統是德懷特·艾森豪威爾和喬治·H·W·布什。他稱後者是"白宮最後一位貴族,艾森豪威爾的精神傳人”。1991年布什在烏克蘭發表演説(被專欄作家威廉·薩菲爾戲稱為"基輔雞肉演講”)時警告烏克蘭人警惕"自殺式民族主義”,卡普蘭盛讚其中展現的"明智判斷”。然而這些言論卻可能讓普京拍手稱快。
卡普蘭寫道,艾克"完美把握了恐懼與野心之間的平衡”。他在多次危機中拒絕幕僚動用美國核武庫對抗敵手的建議,“由此為未來數十年樹立典範”。1954年奠邊府戰役後,他選擇不救援無能的法國人;1956年蘇聯鎮壓匈牙利起義後,他也沒有與蘇聯正面對抗。卡普蘭認為:“由於治國藝術本質關乎’剋制與艱難抉擇’,最偉大的政治家必須具備悲劇性思維。““回望1950年代看似平淡祥和,這恰恰得益於艾森豪威爾建設性的悲觀主義。”
我們被期待將這一最後品質與喬治·W·布什具有破壞性的樂觀主義進行對比——後者的行動導致了伊拉克多年的戰爭和卡普蘭先生的精神創傷。但羅納德·里根的建設性樂觀主義又如何呢?在他的總統任期內,美國作為世界事務中堅定自信的參與者,擊退了拉丁美洲的共產主義滲透,並在冷戰軍備競賽中識破了蘇聯的虛張聲勢——卻沒有喬治·W·布什那種千禧年式的過度擴張。《悲劇意識》一書中對此隻字未提。事實上,里根在書中完全缺席(儘管李爾王那可怕的女兒里根確實出現了)。這令人遺憾,正如卡普蘭先生偽裝成希臘文化崇拜的宿命論一樣。曾讓他支持伊拉克戰爭的同一份全知全能,如今在一份宣言中重生——該宣言將使對外干預變得罕見,將美國轉變為與其他西方國家無異的國度:默認孤立主義,天性怯懦。無論古希臘人是否認同,這都將是一場悲劇。
瓦拉達拉揚先生是《華爾街日報》撰稿人,同時擔任美國企業研究所和哥倫比亞大學資本主義與社會中心研究員。
本文發表於2023年1月14日印刷版,標題為《無政府狀態的危險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