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爾街日報》：親密關係的終身力量

在探索人類生命歷程時，想要完整描繪人們的選擇、人生軌跡及其最終結果幾乎是不可能的。我們對於人類生活的認知大多來自受訪者的回憶，而記憶本身充滿漏洞。時間流逝越久，遺忘的細節就越多，研究顯示回憶行為本身就會改變我們對事件的記憶。

但若能即時觀察完整的人生軌跡呢？若能追蹤研究對象從青少年直至暮年，看清真正影響健康與幸福的因素，識別哪些人生投資真正值得呢？哈佛成人發展研究項目（我們現任負責人）歷時85年（仍在繼續），追蹤了最初724名男性及其1300多名跨三代的後代，通過成千上萬次提問和數百項測量，試圖揭示保持健康與幸福的核心要素。

在長達數十年的研究中，一個關鍵因素因其與身心健康及長壽的強關聯性脱穎而出。與多數人設想不同，這個因素並非職業成就、運動鍛鍊或健康飲食。這些固然重要，但唯有一樣事物始終展現其廣泛而持久的價值：良好的人際關係。

事實上，親密人際關係的重要程度如此之高——若要將哈佛研究85年成果濃縮為一條生活準則，這條被各類研究反覆驗證的人生投資建議就是：良好的人際關係讓我們更健康、更幸福。句號。若要做出一項確保自身健康幸福的抉擇，那就是培養各種温暖的親密關係。

布魯克林拍攝的朋友們。我們大多數人都有那些能給予我們能量卻見面不多的朋友和親戚。攝影：Tonje Thilesen為《華爾街日報》拍攝哈佛成人發展研究始於1938年的波士頓，當時兩組不相關的研究人員開始密切跟蹤截然不同的男孩羣體。第一組是哈佛學院的268名大二學生，由哈佛大學衞生學教授阿爾利·博克挑選，因為他們被認為有可能成長為健康且適應良好的成年人。參與研究的年輕人中有一半以上依靠獎學金和打工來支付哈佛學費，其他人則來自富裕家庭。有些人的家族在美國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建國時期，13%的人的父母是移民到美國的。

第二個項目研究了456名14歲的男孩，他們在波士頓一些最困難的家庭和最貧困的社區長大，但大多成功避免了走向青少年犯罪的道路。這些青少年中超過60%至少有一位父母是移民到美國的。他們卑微的出身和移民身份使他們處於雙重邊緣化的境地。

當研究人員決定將兩項研究合併時，所有來自市中心和哈佛的參與者都接受了訪談。他們進行了體檢。研究人員前往他們的家中，採訪了他們的父母。

在接下來的幾十年裏，這些青少年成長為步入各行各業的成年人。他們成為工廠工人、律師、磚匠和醫生。有些人染上酗酒惡習，少數人患上精神分裂症。有些人從社會底層一路攀升至頂端，也有些人沿着相反方向走完人生旅程。

哈佛研究的創始人若看到該項目持續至今併產生他們1938年時無法想象的獨特重要發現，定會既震驚又欣喜。通過種種努力，這項研究在85年間保持了84%的參與率。

當我們追蹤哈佛研究對象直至他們年過八旬後，我們想回顧其中年時期的狀態，看看能否預測哪些人會成為幸福健康的耄耋老人。於是我們彙總了研究對象50歲時的所有數據，發現預測其晚年狀態的並非中年膽固醇水平，而是人際關係滿意度。50歲時對人際關係最滿意的人羣，在80歲時身心狀態最為健康。

這對夫婦已結婚42年。研究顯示，參與者與伴侶相處時間越長，幸福感報告值越高。圖片來源：Tonje Thilesen/《華爾街日報》其他長期研究也得出了關於人際關係強大作用的相似結論。2004年起對巴爾的摩3720名成年人的追蹤顯示，獲得更多社會支持的參與者抑鬱程度更低。2002年起對芝加哥229名老年人代表性樣本的研究發現，人際關係滿意者幸福感更高。新西蘭達尼丁的一項研究則顯示，預測成年期幸福度時，青春期的社交關係比學業成績更具參考價值。

2008年，我們連續八個晚上給哈佛研究項目中80多歲夫婦的配偶們撥打電話。我們分別與每位伴侶交談，詢問他們一系列日常生活問題。我們想了解他們當天的身體感受、參與了哪些活動、是否需要或獲得情感支持，以及他們與配偶及他人共處的時間。

簡單的共處時間測量被證明非常重要，因為從日常數據來看，這一指標與幸福感明顯相關。當這些男女與他人共處時間更長時，他們會更快樂。特別是與伴侶相處時間越長，他們報告的幸福感就越高。這一現象在所有夫婦中都存在，在關係滿意度高的伴侶中尤為顯著。

與大多數老年人一樣，哈佛研究的參與者們經歷着身體疼痛和健康問題的日常波動。不出所料，疼痛加劇的日子裏他們的情緒更低落。但我們發現，處於更滿意關係中的人能在一定程度上緩衝這種情緒波動——在疼痛加劇時，他們的幸福感下降幅度較小。他們美滿的婚姻似乎產生了保護效應。

這一發現與越來越多證據相吻合：孤獨會導致對疼痛更敏感、免疫系統受抑制、大腦功能減退及睡眠質量下降。最新研究表明，對老年人而言，孤獨對健康的危害是肥胖的兩倍，長期孤獨會使人在任何年份的死亡幾率增加26%。

當孤獨是一種主觀體驗時，它為何會對身體造成如此嚴重的傷害？如果我們理解這個問題的生物學根源，回答這個問題會更容易。人類已經進化成社會性生物，鼓勵社會行為的生物過程是為了保護我們。當我們感到孤立時，我們的身體和大腦會以旨在幫助我們在這種孤立中生存的方式做出反應。

五萬年前，獨處是危險的，一個孤立的人的身體和大腦會進入暫時的生存模式。識別威脅的需要會完全落在她一個人身上，因此她的壓力荷爾蒙會增加，使她更加警覺。如果她的家人或部落離開了一夜，她不得不獨自睡覺，她的睡眠會更淺。如果有捕食者接近，她會想知道，因此她在夜間更容易被驚醒，經歷更多的覺醒。

當我們感到孤立時，我們的身體和大腦會以旨在幫助我們在這種孤立中生存的方式做出反應。照片：Tonje Thilesen如果出於某種原因，她發現自己獨處了一個月，而不是一個晚上，這些生理過程會繼續下去，變成一種持續的、不斷的不安感，它們會開始對她的心理和身體健康造成損害。就像我們今天所説的，她會感到壓力很大。她會感到孤獨。

孤獨的相同影響今天仍在繼續。孤獨感是身體內部的一種警報。起初，它的信號可能會幫助我們；我們需要它們來提醒我們注意一個問題。但想象一下，住在你的房子裏，火警警報器整天、每天都在響，你就會開始明白慢性孤獨對我們的身心在幕後做了什麼。

如今我們生活在更為複雜的環境中，滿足社交需求面臨着不同的挑戰。請花片刻，回想一段你珍視卻覺得見面機會太少的人際關係。你認為一年中與這個人共度的時間有多少小時？假設你40歲，每週與他們喝一小時咖啡，那麼在80歲之前，你們共處的累計時間相當於87天；如果每月見一次，大約是20天；每年見一次，則只有約兩天。

布魯克林拍攝的朋友與同事。對我們最珍視的關係稍加調整，就能切實影響我們的感受。圖片來源：Tonje Thilesen/《華爾街日報》這些數字或許聽起來不少。但對比2018年數據——美國人平均每天花費驚人的11小時接觸各類媒體（從電視、廣播到智能手機），從40歲到80歲累計達18年清醒時間。對18歲的人而言，這意味着在80歲前將耗費28年生命。

我們無需時刻與所有好友相伴。事實上，那些能為我們注入活力、豐富生活的人，其價值可能恰恰源於適度的距離。有時與他人的契合度存在臨界點，而這個臨界點已足夠美好。但多數人都有這樣令我們精神煥發卻相見恨少的親友。對我們最珍視的關係稍加調整，就能切實改善心理狀態。我們可能正坐在未被察覺的活力金礦上，只因它被智能手機的炫目光芒遮蔽，或被工作需求擠到了角落。

一次又一次，當哈佛研究的參與者步入七八十歲時，他們總會強調自己最珍視的是與朋友和家人的關係。如果我們接受這一智慧——以及近年來科學證據所表明的——人際關係是維持健康和幸福的最寶貴工具之一，那麼選擇在今天投入時間和精力去經營這些關係就變得至關重要。這是一項將影響我們未來生活方方面面的投資。

瓦爾丁格博士和舒爾茨博士分別是哈佛成人發展研究的主任和副主任。本文改編自他們的新書《美好生活：來自世界最長幸福科學研究的啓示》，由西蒙與舒斯特出版社出版。

本文曾以《終身成就的真實秘訣：為更長更幸福的人生投資人際關係》為題發表於2023年1月14日的印刷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