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遺產》評論:奴役如何籠罩自由——《華爾街日報》
Harold Holzer
威廉·薩坦(仿克里斯蒂安·舒塞爾)所作《華盛頓與他的家人》(1865年)。圖片來源:史密森尼美國藝術博物館1783年11月25日——這一天後來被稱為"撤離日"——英國皇家海軍最後的船隻從紐約市啓航,結束了他們長達七年的佔領。船艙裏擠滿了逃難的英軍士兵、黑森僱傭兵、效忠派,以及可能讓讀者意外的被奴役的黑人。
當然,其中有些是隨白人主人同行、註定要在加勒比海繼續受奴役的僕人。但與他們同行的還有在美國獨立戰爭期間逃離奴隸制的黑人,其中一些人曾為英軍作戰以換取自由的承諾。
正如愛德華·拉爾森在他令人心碎的《美國的遺產:國家誕生中的自由與奴隸制(1765-1795)》一書中所講述的,逃亡者中最引人注目的當屬丹尼爾·佩恩。佩恩不僅在那晚獲得了最終自由;當港口因歡迎喬治·華盛頓重返紐約的煙花表演而綻放光芒時,他正站在即將離去的"和諧號"甲板上目睹這一切。極具諷刺意味的是,三年前華盛頓將軍正領導大陸軍作戰時,佩恩從其弗農山莊的奴役中逃脱——這一象徵性場景赤裸揭露了美國獨立主張的虛偽。此刻佩恩凝視着向這位戰士致敬的禮花,這位解放了殖民地卻未解放自己"人類財產"的將軍。
佩恩事件只是作者用來講述這個國家矛盾起源故事的眾多非凡而令人不安的案例之一。作為佩珀代因大學歷史學家、曾因1925年斯科普斯案著作獲得普利策獎的拉爾森先生,在其新作中提供了充分證據,足以指控幾乎所有南方(以及部分北方)開國元勳——即便沒有其他罪狀——至少犯下了在反抗英國殖民統治的同時,卻對自身奴役的人類羣體麻木不仁的過錯。
在拉爾森的筆鋒下,不僅備受爭議的托馬斯·傑斐遜,連同詹姆斯·麥迪遜、帕特里克·亨利甚至本傑明·富蘭克林都逐一被控訴:他們在闡述保留奴隸制的美國自由願景時表現出冷漠態度、模稜兩可或非人化的種族主義,後來設計的憲政體制更是旨在保護奴隸制免受聯邦干預。
對傑斐遜和麥迪遜等人而言,言辭至關重要。但正如拉爾森反覆揭示的,革命一代肆意將"奴隸制"用作英國統治下"政治自由缺失"的隱喻,卻"幾乎看不到自身自由與黑人奴役之間的關聯"。例如牧師喬納森·梅休為革命辯護時聲稱,就連"我們買來的黑奴…也認為成為奴僕的奴僕比自由人的奴僕更可恥"。更令人震驚的是,反奴隸制的約翰·亞當斯竟以"我們絕不做他們的黑鬼"來表達對所謂英國奴役的反抗。
並非所有同時代人都認同如此冷酷的比較。英語詞典編纂者塞繆爾·約翰遜——那個時代定義學的最高權威——曾坦言:“禁止使用’奴隸制’一詞是徒勞的”,但他希望捍衞奴隸制的美國人能"更謹慎地表達"。羅德島牧師塞繆爾·霍普金斯在第二屆大陸會議前夕,譴責殖民者"壓迫成千上萬可憐黑人"的"明顯矛盾",指出黑人"與他們一樣享有自由的正當權利"。而在費城,《獨立宣言》簽署者、反奴隸制人士本傑明·拉什則質疑,這些不安分的殖民地能否"將實行奴隸制與我們宣稱的自由理念調和"。
***單次使用*** 保羅·裏維爾(美國,1735-1818),《1770年3月5日波士頓國王街第29團製造的血腥屠殺》,手工上色版畫圖片來源:Sepia Times/Universal Images Group via Getty Images華盛頓尤其不認為領導獨立戰爭與竭力維護蓄奴的合法權利之間存在矛盾。不可避免的是,這項研究揭示的華盛頓遠比其傳記作者羅恩·切爾諾等人描繪的近乎完美的英雄形象缺陷更多。拉爾森的著作雖非專論華盛頓,但反覆提及這位將軍的缺陷,使其成為《美國遺產》中佔據主導地位的人物。
令華盛頓懊惱的是,丹尼爾·佩恩並非獨立戰爭期間唯一逃脱他掌控、投奔英國人的奴隸。在英軍撤離時逃跑的還有一位名叫丹尼爾·華盛頓的男子和一位只被稱為黛博拉的年輕女子——兩人在英方名單上均被列為華盛頓的財產。華盛頓毫無愧意地懇請紐約一位代理人在1783年離港英國船隻上的黑人中搜尋這些逃亡者。“若能將其擒獲,我將不勝感激,“他近乎隨意地寫道,“以便我能重新擁有他們。”
後來,作為總統的華盛頓將他的奴隸帶到了北方臨時首都紐約和費城——這些地區奴隸制正逐漸消亡。當法院裁定在自由領土上長期被奴役的奴隸可能最終獲得解放時,華盛頓開始暗中安排家僕每六個月輪換回弗吉尼亞,並從弗農山莊調派新奴隸接替。
並非開國元勳們對黑人的尊嚴毫無認知。傑斐遜曾就種族理論與非裔美國科學家本傑明·班納克通信(儘管措辭簡略)。華盛頓則給黑人女詩人菲莉絲·惠特利寫信,感謝她寄來的"優雅詩行"展現了"您卓越的詩人才華”。這位將軍甚至邀請"菲莉絲女士"到他在馬薩諸塞州的軍事總部做客,儘管沒有記錄表明她曾赴約。
更典型的是,華盛頓只要可能就緊抓奴隸不放。1796年,他妻子瑪莎的20歲貼身女奴奧娜·賈奇意識到,總統即將退休意味着她將回到弗吉尼亞的終身奴役中。某個夜晚,當華盛頓一家在費城官邸用餐時,奧娜徑直離開,再無蹤影。華盛頓在報紙刊登懸賞廣告追捕她,後又派代理人到新罕布什爾州搜尋,直至去世前都未放棄追捕——儘管始終未能成功。
拉爾森先生是一位冷靜而充滿活力的故事講述者,他將精深的歷史分析與生動的軼事巧妙融合,使優雅的敍述躍然紙上,將三十年的歷史——以及其中的詭辯——提煉成一種迅捷而引人入勝的形式。儘管承認對革命時期自由與奴隸制的研究仍是一個“黨派雷區”,拉爾森先生仍深入其中,毫不避諱地對那個時代最著名的革命者進行審視。就連午夜騎士保羅·裏維爾也因在其標誌性的波士頓大屠殺版畫中省略——用當下的話説是“抹去”——了首位殉難者、英勇的黑人水手克里斯普斯·阿塔克斯而受到指責,後者的犧牲直到後來才得到承認。
這本書是否不公正地運用了現代標準來損害開國元勳們的聲譽?拉爾森先生極為謹慎地承認了他們的巨大成就——但並未迴避揭露他們那連同時代人都意識到的巨大盲點。“哦!華盛頓,他擁有多麼響亮的名字,”拉爾森引用一位革命老兵的哀嘆,“但他卻奴役着那些與他一樣有權獲得自由的人。”
“自由與奴隸制仍是我們美國人相互矛盾的遺產,”拉爾森令人信服地總結道。他邀請我們進行這場遲來的、毫不退縮且痛苦的遺囑解讀。如何對待這一遺產,取決於我們自己。
亨特學院羅斯福研究所的霍爾澤先生是50多本關於林肯與內戰書籍的作者或編者。
本文發表於2023年1月21日印刷版,標題為《獨立的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