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遊之心》評論：分心之魔——《華爾街日報》

《比喻集》（約13世紀）細節畫面中，魔鬼從背後襲擊僧侶。圖片來源：大英圖書館理事會/布里奇曼藝術圖書館我們分心了。當我們從喧囂的當下回望，過去彷彿是一個能聽見自己思考的地方。在《遊走的心智》一書中，傑米·克萊納指出，現代社會的注意力渙散現象重新喚起了我們對中世紀僧侶——“那些被視為專注力典範"的自我控制與內心平靜大師——的興趣。

《遊走的心智》清晰生動地探討了早期基督教僧侶如何建立冥想習慣以"將心智與上帝連接”，開啓"超越時空的宇宙全景視野"。佐治亞大學中世紀曆史教授克萊納女士還對我們當代的優先事項提出了發人深省的見解。僧侶們所處的世界雖與今迥異，但他們同樣"深切困擾於分心問題"。

他們所處的古代晚期（約公元300-900年）與當下相似：社會處於動盪狀態，“一切似乎都在急速衰退”。克萊納認為，現代人對分心的道德焦慮實則源自修道傳統，因為正是僧侶們最早將分心定性為"道德危機"。她寫道，表面世俗化的西方社會仍承載着"一套極具修道院特色、某種程度上特定屬於基督教文化的認知價值觀"。

在希臘化時期和斯多葛學派的思想中，對心理過程的"專注"能導向自我控制。分心（perispasmos）來自外部干擾，阻礙我們進行哲學思考。對於繼承這一傳統的早期修道士而言，分心是心靈的"原罪"，而專注之戰則是對抗"惡魔般敵意"的"原始鬥爭"。分散的注意力反映了與上帝隔絕的自我分裂。閒談和對他人事務的關心會使心智迷失方向。公元一世紀的普魯塔克認為，“好管閒事"會讓我們變得粗魯且低效，從而危害社會。四世紀的修道士約翰·卡西安則提出，curiositas（好奇癖）是不道德的，因為它會讓我們內心"不滿且無能”。克雷納女士指出，現代關於注意力的道德觀就在這些觀點之間搖擺。

修道院的理想是徹底且永久地"斷開連接"，捨棄肉體成為純粹的精神存在。修士們的"宇宙冥想"是"旨在完全專注於神聖事物的認知計劃的核心"。像聖西門·斯泰萊特這樣的早期基督教沙漠教父在獨居中追求這種境界，卻淪為被訪客騷擾的"旅遊景點"，於是獨修理想只能退守到修道院的高牆之後。

研究古代晚期的教父級學者彼得·布朗揭示，雖然修道院是祈禱的實驗室，但祈禱並非修士唯一的勞作。祈禱者試圖沿着垂直軸向天國攀升，逃離物質生活的水平軸。但這種隱退產生了社會所需的洞見和珍視的代禱。正如克雷納所寫，這賦予修士們"作為調停者和顧問的中立性"。這種世俗與精神服務的混合促使富有的贊助人回報性地支持修道院。在4至8世紀間，基督徒將"當前及前羅馬帝國約三分之一的房地產"捐贈給了修道院和教堂。

受到內心誘惑與外界事務的雙重困擾，僧侶們發展出構建"專注心智"（mens intenta）的策略。他們心目中的"健康"追求並非現代人通過"自我護理"和異域式放縱實現的"養生"。他們刻意保持"反文化"姿態，所對抗的是晚期羅馬文化：狂歡式宴飲、頻繁的健身沐浴、以及當時流行的男性時尚——長髮搭配長褲、束腰外衣與斗篷。

僧侶們非但不將身體視為"精神健康的工具"來培養，反而通過壓制身體衝動來淨化心靈。敍利亞的以法蓮宣稱：“清洗身體時，靈魂反而受到污染。“他們拒絕受蠻族影響的長髮時尚，以剃髮彰顯獨特的"陽剛之氣”。散漫的思緒會導致雙手不安分，進而引發不當的肢體接觸。雖然目標是成為精神上的"閹人”，但克雷納女士指出，自我控制的最大挑戰並非情慾，而是飢餓。

約翰·卡西安將進食稱為"奧林匹克系列賽事的第一項"，僧侶們在此與自己較量。禁食競賽的英雄包括每三日才進食的魯斯蒂庫拉，以及"夏季故意嚼鹽引發口渴"的波提安努斯。還有位無名長者渴望小黃瓜時，將其懸掛牆上作為冥想對象來懲戒自己。

當身體沉寂後，心靈得以自由冥想，但也會以神秘方式遊離。與當今認知精英不同，僧侶們並非"技術樂觀主義者"。書籍是必要的惡——作為記憶的替代品錯誤頻出，遠不及古代教育界"黃金標準"的面對面教學。為積累抄本與譯本進行的"懺悔競賽"雖以基督教化形式保存了異教文本，卻也導致了低科技時代的"信息過載"。

僧侶們藉助記憶術與其他視覺線索在文本海洋中航行。尤西比烏斯所著的"世界通史"既是信息過載的一部分，也是將古代記載整合為可管理形式的嘗試，他發明的福音對照表以網格圖示比較四部福音書。當遊移的目光抬起時，教堂藝術的魅力又將其引回研習之中。

當修士的心智愈接近上帝，連修道生活的保護性日常也會變成干擾。極度的專注本身可能與其敵人相似：“一種精神陶醉…被誤認為另一種”。僧侶們的精神建築不斷"搖晃、墜落、滑移、坍塌"，“分心惡魔"始終伺機而動。

我們能在修士的掙扎中認出當代分心的代價；這種"身為人類的缺陷"永世長存。古代僧侶或許也能在我們的時代認出他們的影子。橫向來看，社會正應驗馬歇爾·麥克盧漢的嚴峻預言：文盲率上升與閃亮圖像的娛樂化。縱向而言，少數"知識工作者"精英渴望通過超人類主義而非精神超脱來克服肉體侷限。《遊蕩的心靈》不僅聚焦過去，其啓示更值得我們關注。

格林先生是《華爾街日報》撰稿人，其新著《宗教革命：現代靈性的誕生（1848-1898）》已出版。

本文發表於2023年1月21日印刷版，標題為《分心惡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