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年輕女性意外成為反抗的象徵——《華爾街日報》

11月27日深夜，即將年滿26歲的圖書編輯曹芷馨與幾位朋友一同前往北京使館區附近參加了一場抗議活動。這個臨時起意的決定，意外使他們成為一代人中最公開反抗行為的象徵，同時也遭遇了政府的強力回應。

這場集會名義上是為中國西部一棟因新冠疫情被封控的公寓樓火災遇難者守夜。曹芷馨和朋友們帶着鮮花與蠟燭，隨人羣齊唱中國傳統哀歌《送別》。

看到如此多人現身，她們既驚訝又振奮。當晚類似場景在中國多地同步上演，對嚴苛防疫措施的憤怒情緒蔓延至街頭。在北京等城市，部分抗議者直接呼籲中國領導人習近平下台，這種公開批評實屬罕見。

這羣朋友在集會現場停留至午夜過後。在腎上腺素的作用下，有人轉戰燒烤攤，後又前往酒吧，破曉前才返回家中。

隨後，抓捕開始了。

11月29日，警方敲開曹芷馨的家門，沒收其電子設備並帶至派出所問話後釋放。她得知至少五位朋友也遭遇相同對待。

警方很快捲土重來。參與集會的朋友中，12月18日至1月6日期間至少有八名女性被捕，其中三人已獲保釋，包括12月23日再度被拘押的曹芷馨在內至少四人仍在羈押，一人情況未明。

11月27日，北京民眾抗議疫情防控措施。圖片來源：THOMAS PETER/REUTERS本文內容基於與被拘留女性親友的對話、她們本人的文字與社交媒體發文，以及法律文件。

這羣人代表了中國異見人士羣體新老交替的一部分。這些女性大多25歲左右，來自中產家庭，畢業於精英大學。其中許多人對中國日益強化的威權管控和機會減少感到愈發沮喪，但在抗議活動前從未公開表達過政治觀點。

她們和其他人填補了一個鬆散網絡的空缺，這個由人權律師、活動人士和非政府組織構成的網絡在習近平主席執政期間已基本瓦解。

抗議活動後，中國當局將目標鎖定在曹女士和她朋友這樣認真但缺乏經驗的年輕人身上，他們成為了令北京擔憂的潛在異見力量的代言人。

參加11月27日北京集會的那羣朋友並非有組織的活動人士，而是一羣特立獨行的作家、編輯、電影製作人和藝術家。

“經驗豐富的活動人士已被打散，剩下的只是一羣理想主義、書生氣十足、缺乏政治經驗的年輕人，“在美國的中國女權活動人士呂頻表示，“現在，連這些人也被一網打盡了。”

被捕前的視頻

曹女士因發佈即將被捕的視頻成為該羣體的代表人物。在她被帶走後，朋友們將這段視頻發佈在YouTube、Twitter和Instagram上。

據親近人士透露，她曾在微信好友羣中建議當晚參加集會。除了烏魯木齊西城的致命火災外，這些女性還知道從iPhone組裝廠到大學校園再到上海街頭，各地都爆發了針對新冠防疫措施的抗議活動。

曹女士與在美國留學的男友深入討論了這些事件。“我真希望有機會告訴他們在參加集會前採取預防措施，“他説。

初次被拘留後，曹女士以為風波已過。但12月18日，當她觀看法國對阿根廷的世界盃決賽時，得知部分朋友再次被拘留。

曹女士告訴男友，這個消息讓她不寒而慄。

她立即乘火車前往父母居住的中部城市衡陽。12月22日，在律師建議下，她錄製了三分鐘視頻，講述拘留經歷並質疑當局為何針對他們。

“我們關心社會。作為公民，我們的行為是正常表達，“她在視頻中説。

視頻最後她懇求道：“別讓我們就這樣消失。”

次日，北京警方以涉嫌"聚眾擾亂公共場所秩序"為由將她從父母家中帶走。

通過報道無法確定自11月抗議活動以來中國各地被警方拘留的具體人數。

根據人權活動人士和一些熟悉逮捕情況的人士提供的信息，《華爾街日報》僅在北京就統計到超過20起拘留事件。這些人表示，其中大多數是女性。

北京市公安局未就置評請求作出回應。

中國外交部發言人在抗議活動後的幾天裏表示，中國公民的權利必須在國家法律範圍內行使，並捍衞了國家的防疫政策是“科學、正確和有效的”。

據歐洲官員稱，12月，習近平主席告訴來訪的歐盟代表團，抗議者主要是受挫的學生和年輕人。儘管如此，《華爾街日報》報道稱，這種反抗情緒的爆發促使中國領導人放棄了已實施近三年的強硬新冠防疫政策。

抗議新手

作為抗議新手，曹女士和她的朋友們留下了一些經驗豐富的活動人士會小心避免的痕跡。

他們創建了一個新的文本羣組來討論參加北京集會的後勤事宜，並添加了數十人。他們使用了加密應用Telegram，但僅憑使用可追蹤的電話號碼創建羣組這一行為，就可能引起了當局的警覺。一些人在被嚴密監控的微信平台上分享了抗議活動的圖片，並且在集會結束後沒有刪除手機上的信息和圖片。

11月27日北京抗議活動中，示威者為烏魯木齊市一場致命火災的遇難者點燃蠟燭。圖片來源：彭博新聞社其中一名女子的男友曾試圖為她訂購外賣送至拘留所，這一舉動使他暴露在當局視線中。隨後他也遭到拘留，目前已被保釋。

曹女士是一名業餘觀鳥者和尤克里裏演奏者，2021年從中國人民大學獲得環境史碩士學位後，結識了該團體中的大多數女性。

在她們的微信羣中，約20名成員交流八卦、組織聚餐。她們一起參加電影節和脱口秀表演，當去年一起具有里程碑意義的#MeToo案件上訴開庭審理時，其中一些人加入法院外的人羣支持女性原告。法院此前駁回該案的上訴被拒絕。

據活動人士和被拘留者朋友稱，在11月底至12月初的第一輪審訊中，警方詢問了部分女性是否為女權主義者、同性戀者或受外國勢力支持。

“警方想查明抗議活動的幕後主使，“北京的女權活動人士表示，並補充説女權主義者、LGBT羣體成員或有海外學歷的人容易成為目標。

曹女士和她的朋友們符合這些特徵。她們的網絡身份明確顯示自己是女權主義者。其中多人有留學經歷，部分人曾與非政府組織有接觸——這類組織長期被懷疑受境外勢力影響。

據一位自稱聯繫過其家屬的朋友透露，被拘留者中一位29歲的作家兼電影製片人堅稱自己清白，她也有海外留學背景。

和曹女士一樣，這位女性在12月得知多位朋友被拘留。12月27日她自己被帶走的前一天，她在社交媒體上寫道：“現在誰都聯繫不上。手機被沒收。人突然就沒了。”

上週她首次與律師會面。當晚深夜，她從北京郊區的朝陽區看守所取保候審，得以在農曆新年與家人團聚。

遭受打壓的女權主義

2015年"女權五姐妹"被捕事件後，對活動人士的持續打壓愈演愈烈。隨後數十名人權律師和活動人士被拘留審訊，對倡導組織的管控也日益收緊。

許多活動人士選擇離開中國。其他人則放棄 activism 或轉入地下。

“在威權統治和數字監控下，有組織的異議幾乎沒有生存空間，“現居美國的中國知名活動人士呂軍表示，“但這些無形的、非組織化的非正式網絡，反而能形成抵抗單元。”

憤怒情緒正在年輕女性羣體中持續發酵。

在習近平主席領導下，女權主義遭到中國民族主義者的詆譭。執政黨試圖引導女性迴歸家庭傳統角色。在去年10月的領導層改組中，中共中央政治局25年來首次出現無女性成員的局面。

一系列針對女性的惡性事件也激起了中國年輕女性的憤慨，包括去年初流傳的"八孩鐵鏈母親"視頻——這位被拐賣的女性被鎖在鄉村破屋中，脖子上拴着鐵鏈。

11月26日，中國西北部西安某藝術院校，數百名以女生為主的學生湧出宿舍抗議。一名女生表示，鐵鏈母親的視頻讓她意識到中國社會更廣泛的不公現象。

談及西安學生如何呼籲解除持續月餘的校園封控時，她説：“所有見聞都在那一刻爆發。這是自發的，也是不可避免的。”

“新一代抗議者與早期活動家的區別在於訴求更廣泛，“人權觀察組織中國部高級研究員王亞秋指出，年輕人正在爭取包括女權和LGBT權利在內的更廣泛民權。

去年在北京某公園拍攝的被拘留女性友人照片。該友人表示，為避免事態惡化，她未聯繫近期取保候審的同伴。八名被捕者的消息在參與11月示威活動的都市青年羣體中引發強烈震動。其中一名被捕女性的友人（她當時也在抗議現場，不過與其他人在不同街區）表示，她知道一位獲保釋同伴的住處，但不敢前往探望甚至不敢打電話問候，唯恐加劇事態惡化。

她現在正試圖保持低調。和社交圈其他人一樣，她已諮詢律師並準備好書面聲明以防自己被捕。

她説抗議當晚的所見所聞令她深受鼓舞。

“現場非常混亂，因為沒有組織者。但也很感人，這是我第一次在北京街頭看到這麼多人表達訴求。“她説。

這場抗議活動也重新燃起部分人權活動人士的希望。

“就在我們以為公民社會已經崩潰時，數萬人走上了街頭，“美籍華人權律師盧妙卿表示。“年輕人會經歷很多磨難，有些人可能會被嚇退。但他們也可能激勵更多人站出來抗議。”

曹女士被捕前，原本計劃今年申請赴美攻讀中國環境史博士學位。如今她可能面臨長達10年的監禁。當局現以"尋釁滋事"這一涵蓋性罪名指控她。正式起訴可能還需數月時間。

耶魯大學法學院中國刑法學者傑里米·多姆表示，當局的整體反應提醒人們，此類抗議活動在中國是不合法的。“當局擔心的不是抗議者的絕對數量，而是全國範圍內自發的聲援浪潮，“他指出這些抗議活動沒有任何明確的組織者。

對於仍在國內受到監控和審查的朋友們來説，為這些女性發聲的門檻很高。海外人權活動人士和其他人士試圖提高人們對她們處境的認識。

週日紐約一場由中國女權主義者舉辦的開放麥活動中，表演者將北京被拘留友人的困境融入演出。組織者鼓勵現場觀眾給這些女性寄明信片，並分發了拘留所地址。現場收集了30多張明信片，其中一張寫道：“外面很冷，你有足夠的保暖衣物嗎？”

紐約女權活動上寫給曹女士的明信片，內容為：“請照顧好自己。願新年帶給你平安。“曹女士的男友表示很感激大家對她們的聲援，“這些人大多數我甚至都不認識”。

他説這段時間與女友分離非常煎熬。1月13日他收到一條特別扎心的消息——去年11月初，他和曹女士在南京動物園領養了一頭野豬，並參照日本動畫電影《幽靈公主》為其取名"阿珊”。1月13日的消息來自動物園工作人員，對方顯然不知道曹女士的處境，發來了阿珊的近況，並問候道：“好久不見！新年快樂！無論你在哪裏，都祝你健康平安。”

寫信給 沈璐，郵箱：[email protected] 和齊麗燕，郵箱：[email protected]

刊登於2023年1月26日印刷版，標題為“中國抗議活動標誌着權力交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