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艦隊》評論：西班牙艦隊的命運 - 《華爾街日報》

亨德里克·科內利斯·弗魯姆所繪《無敵艦隊對陣英格蘭艦隊》（1601年）。圖片來源：布里奇曼藝術圖書館1588年9月21日，一場猛烈的風暴席捲了愛爾蘭西海岸。隨着狂風加劇，三艘笨重的船隻擱淺在斯萊戈北部斯特雷達沙灘上。這些武裝商船是西班牙國王腓力二世為征服其死敵——英格蘭女王伊麗莎白一世的王國——所派出的強大“無敵艦隊”的一部分，已經歷了一段非凡的遠航。此次任務使它們從葡萄牙出發，在英吉利海峽與“童貞女王”靈活且裝備精良的戰艦展開追擊戰，隨後繞行蘇格蘭踏上危機四伏的歸途。如今，在無情的大西洋海浪衝擊下，受損的船隻解體，造成逾千人喪生。

在《無敵艦隊：1588年的西班牙遠征與英格蘭的拯救》一書中，科林·馬丁和傑弗裏·帕克追溯了這一行動的起源、命運和影響。該行動雖以災難收場，但據他們評估，曾一度接近達成目標。兩位作者於1973年首次相遇，此後半個世紀保持着富有成果的學術合作。在對1988年初版書籍進行修訂擴充後，他們共同呈現了這部必將成為西班牙所謂“英格蘭大業”權威記錄的著作。

俄亥俄州立大學歷史學教授帕克先生憑藉其對海量文獻資料的獨到掌握，蘇格蘭聖安德魯斯大學海洋考古學榮休高級講師馬丁先生則運用其在主持三艘無敵艦隊沉船勘探中積累的專業經驗。憑藉犀利分析見長的《無敵艦隊》，融合了歷史學家與水下考古學家的互補專長，通過檔案與海底的最新發現，共同揭示這一宏圖最終失敗的原因。

無敵艦隊的興起源於西班牙國王腓力二世與英格蘭女王伊麗莎白·都鐸之間日益緊張的局勢。腓力二世作為橫跨美洲和歐洲大片領土的帝國君主，不僅獲得了教皇對其討伐新教異端的"聖戰"祝福，更懷揣着入侵英格蘭的戰略意圖。伊麗莎白一世支持荷蘭低地地區反抗西班牙統治的起義，並縱容弗朗西斯·德雷克等聲名狼藉的"海盜"劫掠西班牙賴以維持國力的珍寶船隊。年過五旬且無子嗣的女王懷疑腓力參與了天主教勢力推翻她的陰謀——這種擔憂並非空穴來風：1584年，她的盟友荷蘭領袖奧蘭治親王威廉即遭西班牙特工暗殺。

1586年，被任命為遠征軍統帥的聖克魯茲侯爵制定了最初的"英格蘭大業"計劃，設想組建一支兩棲特遣部隊。但素有"事必躬親"習性的腓力二世執意修改方案，要求艦隊必須與另一支獨立陸軍密切配合。本書作者論證了這種安排如何使軍事行動變得異常複雜。

約1590年地理地圖，描繪1588年7月30-31日西班牙無敵艦隊與英國艦隊在普利茅斯外海對峙的場景。圖片來源：Bridgeman Images腓力堅持要求無敵艦隊必須穿越英吉利海峽，在多佛爾海峽狹窄水域與駐紮在尼德蘭的西班牙"佛蘭德斯軍團"會師。無論遭遇何種挑釁，艦隊都必須保存實力，直至將搭載在特製平底船上的近三萬精鋭部隊護送至肯特郡灘頭陣地。

此次入侵將由國王的侄子、帕爾馬公爵亞歷山大·法爾內塞指揮。在無敵艦隊的補給和增援下，帕爾馬軍隊計劃向內陸推進直逼倫敦，其側翼由探查泰晤士河口的艦船掩護。國王的戰略眼光可能因其宗教虔誠而受到影響；極度虔誠的菲利普堅信上帝的眷顧將克服一切困難。

無敵艦隊的啓航因集結和供應如此龐大行動的物流挑戰而延誤。1587年，弗朗西斯·德雷克以先發制人的打擊燒燬了囤積在加的斯的物資，他稱此舉為"燒焦西班牙國王的鬍鬚"，從而阻礙了西班牙的準備工作。當聖克魯斯侯爵因斑疹傷寒去世後，儘管梅迪納·西多尼亞公爵不願接受這個燙手山芋般的任務，他還是承擔起了組織者的角色。公爵的行政能力使無敵艦隊得以平穩運行：當它最終離開伊比利亞時，這支重振旗鼓的部隊集結了130艘船艦，載有27,000人。值得注意的是，其中三分之二是幾乎沒有航海經驗的士兵。

菲利普的宏偉計劃基於一個信念：他的艦隊必須避免與敵人進行炮戰，而應在近距離發射重炮後接舷登船——作者們認為，在這種情景下，無敵艦隊經驗豐富的突擊部隊必將取勝。然而在海上，英格蘭人擁有關鍵優勢。

1570年代，英格蘭造船師將傳統的蓋倫船改良為更流線型、更快速的"競速型"船隻。與無敵艦隊使用陸戰典型笨重炮架的炮兵不同，英格蘭的火炮安裝在緊湊的"炮車"上，在船上操作起來容易得多。雖然英格蘭西部艦隊的105艘船僅有9,500人編制，但全是熟練水手，就連尊貴的紳士們也被要求參與"拉拽繩索"。

菲利普計劃中的根本缺陷——與遠在歐洲大陸的帕爾馬公爵難以取得聯繫——在梅迪納·西多尼亞抵達英吉利海峽西入口卻仍未收到帕爾馬任何消息時暴露無遺。1588年7月31日拂曉後不久，他警覺到另一個危急情況：夜間，英國海軍上將查爾斯·霍華德的艦隊已悄然駛離普利茅斯，迂迴到無敵艦隊後方，搶佔了有利的順風位（即"氣象優勢"）。

無敵艦隊立即按預定戰術展開新月陣型，其犄角可靈活轉向應對前後夾擊。這種獨特陣型在霍華德為紀念戰役委託製作的版畫與掛毯中顯得尤為醒目。儘管遭受零星損失，艦隊仍頑強沿海峽推進，向預定與帕爾馬會師的地點進發，挫敗了英軍的攔截企圖。作者提出一個耐人尋味的觀點：若無敵艦隊如聖克魯斯最初設想那樣具備獨立作戰能力，霍華德根本無法阻止其在英格蘭本土登陸。

然而8月6日，當兩軍在加萊外海隔峽對峙時，戰局陷入膠着。為打破僵局，英軍派出無人火攻船衝擊無敵艦隊的密集陣列。霍華德的艦隊趁其陣型大亂髮動致命近程炮擊。此時這位海軍上將及其部下終於領悟：無需全殲敵軍，只要迫使其偏離航線，就足以粉碎西班牙的"宏圖偉略"。

傷痕累累但建制尚存的無敵艦隊繼續駛入北海，後方遠遠尾隨着因船員染病、彈藥告罄而虛張聲勢的英國戰艦——這場謹慎的追擊實為險招。霍華德的運氣在於，8月10日無敵艦隊的軍事會議否決了折返接應帕爾馬的提案，轉而決定繞行不列顛北部返航。對於伊麗莎白女王而言，這堪稱千鈞一髮。“只要條件稍有不同，“作者指出，“英格蘭遠征很可能成為菲利普王朝的巔峯之作。”

誠然，儘管英格蘭在海上佔據優勢，但陸上形勢卻截然相反。倘若無敵艦隊能與帕爾馬軍隊會師併成功登陸，其攻城火炮很可能迅速摧毀肯特脆弱的防禦工事。此外，久經沙場的西班牙老兵遠非倉促集結的民兵所能匹敵。伊麗莎白女王很可能步其母安妮·博林和表妹蘇格蘭瑪麗女王的後塵——身首異處。

當潰敗的無敵艦隊艱難返航時，遭遇的風暴造成的損害遠超英軍炮火。超過30艘艦船在蘇格蘭和愛爾蘭西海岸沉沒，其中八處殘骸位置已獲考古證實。打撈物品不僅豐富了文獻記錄，更顛覆了先前的事件解讀。例如，在發現大量炮彈後，“艦隊彈藥耗盡"的假設被推翻。鑑於這些炮彈多為大口徑，研究者認為：無敵艦隊雖使用了輕型火炮，卻因射速過慢而無法充分發揮重型艦炮的致命威力。

正如書中所述，沉船還出土了令人唏噓的個人物品。1960年代末，比利時潛水員羅伯特·斯特紐特在北愛爾蘭海域探索"吉羅納號"殘骸時，打撈出一批金銀錢幣，以及一枚鑲嵌紅寶石的火蜥蜴造型金吊墜——這種神話生物被視為防火護身符（可惜不防水）。另一件發現是刻有”No Tengo más que darte"（“我已無更多可予你”）銘文的戒指，圖案為緊握心臟的手。

船隻傾覆時，精疲力竭的倖存者們掙扎上岸。最幸運的人遇到了愛爾蘭村民，雖遭搶劫卻保住了性命。更多人則沒這般好運。由於擔心第二支無敵艦隊的到來，女王代表威廉·菲茨威廉爵士下令實施無情的處置：無論軍階高低，西班牙士兵均遭當場屠殺或事後絞刑。數月後，失蹤者悲慟親友輾轉於各個港口，試圖查明親人的命運。

參與無敵艦隊作戰的士兵中，生還返鄉者不足半數。據作者估算，英軍死亡率與之相當，主要死因是疾病、飢餓與嚴寒。擊退無敵艦隊的英國水手們被歡慶的伊麗莎白女王及其大臣們可恥地遺忘，不得不依靠慈善救濟度日。

當腓力二世以聽天由命的態度接受戰敗時，伊麗莎白與荷蘭盟友則將勝利視為上帝對其事業的認可。在《無敵艦隊》一書中，馬丁與帕克兩位先生避免偏袒任何一方，為這場史詩級對抗提供了客觀視角。每年九月在斯特雷達沙灘舉行的無敵艦隊紀念活動，同樣體現了這種寬厚的共情——當地居民以和解精神歡迎來自西班牙和英國的賓客，在沙灘上成排豎起木十字架，紀念那些久遠年代客死異鄉的亡靈。

布倫姆先生的著作包括獲獎作品《喬治·華盛頓：紳士武士》。

本文發表於2023年1月28日印刷版，原標題為《英格蘭的神奇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