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評論：混音乃人之常情——《華爾街日報》

2019年華盛頓特區肯尼迪中心《玄奘西行》演出場景圖片來源：蓋蒂圖片社除非你鐵石心腸，否則倫敦維多利亞與阿爾伯特博物館正在舉辦的這場特展定會讓你踏入展館便展露笑顏。説唱歌手Psy的視頻迎接着訪客——這位圓潤卻靈動的超級巨星以雜技般的舞步躍動，重現其2012年風靡全球的單曲《江南Style》。

Psy對首爾上流社會揮金如土做派的諷刺性演繹，為《韓流！韓國文化浪潮》展覽拉開序幕。該展覽聚焦韓國流行文化如何在國家戰略推動下爆發為全球現象。哈佛大學比較文學教授馬丁·普克納在其突破疆界的文化標誌物巡禮中，也將K-Pop風潮作為壓軸展項——其時間跨度從約公元前1345年的埃及娜芙蒂蒂王后半身像，直至蘇格蘭藝術家凱蒂·帕特森收錄未發表文學作品的《未來圖書館》（這些作品將封存至2114年才可閲讀）。

普克納在《文化：從洞穴壁畫到K-Pop的人類敍事》中部分引用馬丁·路德·金的名言，提出"文化歷史的弧線始終朝向交流與融合"。這部著作構建了一座虛擬博物館，彙集三千年來精選的文本、器物與藝術品（除韓國流行樂外鮮少涉及音樂），將人類創造力的斷代史編織成無數相遇、交換與傳播的故事。

對普赫納先生而言，“文化繁榮於融合而非純粹，在於借鑑文化形式而非將其束之高閣。“文化需要混搭重組，因為其穿越時光的崎嶇之路上佈滿障礙與斷裂：“回溯歷史，盡是中斷與復興。“當他温和地批評那些將創造力禁錮在地方框架內的"純粹主義者和清教徒"時，普赫納避開了"文化挪用"的論調。儘管"萬物皆有出處”，但對藝術或思想起源的排他性主張，往往掩蓋着對"優越性與所有權"的訴求。相反，文化運作如同"龐大的回收工程”，正如這個隱喻所暗示的那般混沌。

通過追溯"驚人聯繫與潛在影響"的跨文化模式，普赫納揭示了區分對他者文化的熱愛與對其剽竊的界限何其困難。以馬薩諸塞州出生的學者兼收藏家歐內斯特·費諾羅薩（1853-1908）為例。作為明治時期日本的文化推手，他記錄並保存了該國的國寶。同時他也從所珍視的藝術中牟利，“低價買入高價售出”。普赫納認為這個全球化商業初期的典範生涯既"令人欽佩又應受譴責”。

書中其他章節衡量了不平等社會間"傾斜交換"的失衡現象。從西班牙征服者接觸被其征服的阿茲特克與印加文化，到東印度公司的語言學家珍視被掠奪土地的過往。然而通道一旦開啓，文化影響往往雙向流動。古羅馬人尊崇被其統治的希臘人，當主人成為學生時，他們完善了"嫁接藝術”。帝王們向雅典哲學家致敬，而維吉爾的史詩《埃涅阿斯紀》為這個霸主政權編造了希臘與特洛伊血統的"虛假背景"。兩千年後，尼日利亞作家沃萊·索因卡藉助殖民教育體系中學到的希臘與莎士比亞模式，在其劇作《死亡與國王的侍從》（1975）中揭露了帝國統治的悲劇。普赫納讚揚各種形式的轉移、融合與轉譯，並堅稱文化通過混搭而非對抗進步。對他而言，“借鑑文化產物可以成為巨大的力量源泉。”

他的著作描繪了藝術與思想潮流在多地域間的流動軌跡。通過七世紀時僧侶作家玄奘的旅程——吳承恩16世紀經典小説《西遊記》的靈感來源——普赫納先生追溯了印度佛教在中國的命運，並反思了驅動文化朝聖的藝術或信仰對"本源之渴求"。同樣，埃塞俄比亞基督徒的聖典《列王榮耀記》展現了非洲信徒如何詮釋所羅門王與示巴女王的聖經故事，以及這種"策略性借鑑"（此處源自猶太教傳統）如何兼具致敬與反抗的雙重意義。不過，普赫納急於通過作品的外部聯繫網絡（其對外關係而非內在特質）來定義任何作品，這種視角可能過於侷限。因此喬治·艾略特的《米德爾馬契》被簡化為關於進步思潮和德國"歷史新科學"論爭的衍生品，而多蘿西婭·布魯克探索自我、抉擇與自由的宏大精神之旅則退居次席。

普赫納的文風親切平易，刻意避開文化戰爭的火藥味。儘管行文流暢引人入勝，這種處理有時也折射出當代學術話語特有的外交辭令式謹慎。尼日利亞或許遭受過"殖民主義的恐怖"，但七八世紀被阿拉伯穆斯林征服的王國只是"認識到加入統一商貿帝國的好處"。這令人聯想到"和平主義"、“普世主義"等神學術語——對一位敏鋭把握藝術與宗教在人類史上長期交織的作家而言，這種措辭或許恰如其分。他這部文化史綱要手冊與中世紀大全體裁（書中探討的）確有相通之處，正如11世紀布哈拉和伊斯法罕的博學者伊本·西那所編纂的那種"現有知識總彙”。

普赫納先生作為文化百科全書派的立場，植根於深厚的德國及美國比較文學研究傳統。他援引歌德1827年首次提出的"世界文學時代"概念。其前作《書寫世界》(2017)曾對古今文本運用過相同研究方法。本書以更宏大的視野，將文化表達的人類學視角與他所稱的"文化巔峯論"相結合——後者通過梳理跨越世紀的經典傑作來繪製有限的文化譜系。他認為"這兩種文化觀念可以相互融合"。

這部兼顧創作者與社羣考察的通俗讀物正實現了這種融合。書中偶爾浮現更沉重的基調：普赫納詳述了被前代巨人震懾的"後來者文化"，連阿茲特克文明都在模仿奧爾梅克先輩。這種滯後性可能催生懷舊的祖先崇拜，也可能引發焦慮的怨恨情緒。從柏拉圖焚燒自己創作的戲劇手稿以抵制劇場褻瀆，到2001年塔利班炸燬巴米揚大佛，這些篇章佈滿文化破壞的例證。維吉爾的《埃涅阿斯紀》堪稱"後來者的史詩"。

在普赫納對跨文化交融的樂觀讚歌背後，隱約可聞恐懼的低語——對新時代文化封閉的憂慮，心懷怨懟的後來者或將拒斥遠古異域藝術，選擇隔絕而非流通。但這或許是另一部陰暗著作的故事了。

本文作者託尼金曾任《獨立報》文學編輯，著有《翻譯小説百佳》一書。

出現在2023年1月28日的印刷版中，標題為“借、偷或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