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致命街頭抗議被無聲反抗取代——《華爾街日報》
Sune Engel Rasmussen
伊朗全國性起義爆發四個月後,血腥鎮壓與經濟萎靡使街頭反政府示威逐漸平息。
學生仍偶爾在大學和中學聚集,民眾繼續在城市屋頂和陽台吶喊口號。但有組織的抗議活動已大幅減少。仍願示威者以小羣體形式分散在德黑蘭等地,彼此缺乏協調。
取而代之的是,示威人羣轉向了更安靜的抵抗形式。如今德黑蘭數以千計女性外出時不戴強制頭巾(希賈布)。這種非暴力反抗雖難以顛覆政權,但許多人認為未來將難以遏制。
活動人士稱,由於政府拒絕回應抗議者訴求,不滿情緒持續暗湧,示威活動可能再度爆發。
抗議始於九月中旬,導火索是22歲女子瑪莎·阿米尼因涉嫌違反伊朗嚴格的伊斯蘭着裝規定被拘留後死亡。對自由的訴求迅速升級為推翻神權統治的呼聲,成為伊朗伊斯蘭共和國成立四十年來面臨的最大挑戰之一。
政府最初措手不及,隨後以暴力鎮壓回應。街頭衝突中數百名抗議者被橡膠子彈和金屬彈擊傷致盲。數千人被捕,部分人是在參加集會返家後,警方通過網約車數據等電子監控手段實施抓捕。至少16人因參與抗議被判死刑,其中4人已處決。人權組織估計超500名抗議者遇害。
隨着推翻伊朗神權統治者的前景變得渺茫,願意為此付出生命代價的人越來越少。
“許多伊朗人已經認定現行體制難以為繼,但他們並不認為這場起義能成功,”伊朗社會歷史學家、弗吉尼亞州威廉斯堡威廉瑪麗學院助理教授佩曼·賈法裏(Peyman Jafari)表示。
學者、西方外交官和活動人士稱,這使得抗議運動缺乏足夠的民眾支持來發起全國性罷工或大規模示威活動,而這些行動可能導致伊朗領導層倒台。
然而,在過去十年中愈演愈烈的抗議活動可能會持續下去,推動這些活動的是伊朗年輕一代、更世俗化的民眾,他們的人數正日益超過1979年伊斯蘭革命中逐漸老去的先鋒一代。
去年10月26日發佈的視頻截圖,顯示伊朗薩蓋茲的抗議集會現場,薩蓋茲是瑪莎·阿米尼(Mahsa Amini)的家鄉。圖片來源:Agence France-Presse/Getty Images抗議者對女性必須佩戴頭巾的法律提出挑戰,這是對伊斯蘭共和國意識形態支柱之一的抨擊。
示威者高呼“女性、生命、自由”的口號,踐踏最高領袖阿里·哈梅內伊(Ali Khamenei)的畫像,並將官員驅逐出校園,這些大膽行為對任何伊朗人來説都堪稱離經叛道,無論性別。
伊朗當局本月命令警察對違反女性着裝規定的女性處以罰款,並對允許不戴頭巾女性進入的出租車和餐館實施處罰。到目前為止,這些措施收效甚微。
根據伊朗議會研究中心2018年的一項調查,作為伊朗世俗化轉向的指標之一,對頭巾法的支持率已從1979年伊斯蘭革命後的85%降至約35%。
對一些伊朗女性而言,過去數月的經歷標誌着不可逆轉的轉折點。一位30多歲的抗議者表示,她已習慣不戴頭巾在德黑蘭街頭行走。她説這段經歷讓她意識到,自己過去被馴化得多麼順從政權命令。
“目睹這項法律如何被用來壓迫女性後,它對我而言已失去法律效力,“她説,“並非我不再恐懼,但至少我能通過不遮掩頭髮來抗議體制,與他人團結一致。”
當前反政府運動尚未形成能團結伊朗民眾的政治綱領。數百萬人反對伊斯蘭共和國,但對替代政體意見分歧。
2022年10月的伊朗抗議者。圖片來源:美聯社荷蘭獨立研究機構Gamaan去年3月的民調顯示,34%的受訪伊朗民眾(含男女)傾向建立世俗共和國;22%支持伊斯蘭共和國;19%希望恢復君主立憲制。
一位抗議者回憶,德黑蘭抗議初期她曾分發手書"女性、生命·自由"的裝飾徽章來凝聚共識。“我想用徽章建立聯結,與和我同樣憤怒的人們溝通。“她後來因擔心被捕和暴力而退出街頭集會,這樣的案例不在少數。
食物與自由
經濟學家和抗議者表示,通貨膨脹和伊朗貨幣暴跌加劇了經濟危機,使得反政府運動難以持續並擴大民眾支持。
英國非營利智庫Bourse & Bazaar Foundation創始人埃斯凡迪亞爾·巴特曼赫利迪指出:“經濟困境可能激發示威活動,但對政權形成持久挑戰需要調動資金、技能和時間等資源。當人們面臨嚴峻經濟困境時,更難為運動提供這些資源。“該智庫專注於伊朗經濟與政策研究。
政治分析人士認為,工人、商人和企業主是伊朗經濟危機中受衝擊最嚴重的羣體,而這些羣體恰恰是推動伊朗領導層變革需要爭取的力量。
德黑蘭一名從事翻譯工作的活動人士表示:“人們正為如何養活孩子發愁,根本沒時間考慮抗議活動。”
本月伊朗民眾在德黑蘭大巴扎購物。圖片來源:阿貝丁·塔赫爾肯納雷/EPA/Shutterstock自9月中旬以來,伊朗里亞爾貶值約30%,上週在黑市匯率跌至1美元兑45萬里亞爾的歷史新低。該國通脹率已連續四年超過40%。
伊朗的經濟困境主要源於長期管理不善和腐敗問題,美國製裁也限制了包括石油在內的關鍵出口。
近期貨幣貶值始於夏季重啓核協議的國際談判陷入僵局,該協議本可解除制裁。政府為應對抗議活動實施網絡限制後,貨幣加速貶值。壓制異見的舉措重創了佔伊朗國民產出過半的私營企業和服務業。
研究網絡審查的網站Top 10 VPN數據顯示,當局斷網去年造成伊朗約7.73億美元損失。伊朗統計中心稱,約1100萬就業崗位依賴Instagram等社交媒體應用。
抗議活動及與安全部隊的衝突也嚇退了外國遊客。德黑蘭一家旅行社老闆表示,自9月以來所有入境旅行團均被取消,此前多國已發佈赴伊旅行警告。“即便在新冠疫情期間也未遭遇如此暴跌”,他説。
海外僑民的分裂
伊朗神權統治通過1979年伊斯蘭革命上台。當時經濟正在增長,贖罪日戰爭期間歐佩克阿拉伯成員國針對以色列支持者實施的石油禁運令原油價格飆升。
在經濟實力增強的鼓舞下,伊朗店主和工會與抗議者聯合發起長達一年的起義,終結了巴列維王朝統治。
2009年,數十萬伊朗人示威抗議選舉舞弊,形成著名的綠色運動。
這場主要由伊朗城市中產階級和學生組成的運動最終被政府軍鎮壓。它未能獲得低收入和工薪階層伊朗人的支持,這些人在2017年和2019年因經濟困境引發的短暫抗議中成為主力。而這些抗議同樣未能贏得城市中產階級的廣泛支持。
在當前示威活動中,石油工人為爭取更高工資和改善工作條件舉行了罷工,但他們並未與要求政權更迭的力量聯合。
一名從第一天就參與反政府抗議的學生表示,這場運動需要領導者和組織架構,“僅僅走上街頭是不夠的”,她説。
1979年革命的成功很大程度上源於數百萬持不同政見的伊朗人團結在當時的流亡領袖阿亞圖拉·魯霍拉·霍梅尼周圍。如今缺乏類似的領袖人物,使得組建能與現政府抗衡的政治團體變得異常困難。
海外伊朗人對西方應如何與伊朗接觸存在分歧。一方支持外交手段,如2015年國際核協議及解除制裁。反對者則認為這些措施只會延長伊斯蘭共和國的統治。他們主張維持制裁,斷絕外交關係並關閉西方駐德黑蘭使館。
德黑蘭街頭繪有伊朗國旗的壁畫。圖片來源:abedin taherkenareh/EPA/Shutterstock自9月以來,裂痕不斷加深。支持外交手段的美國及歐洲伊朗裔遊説者、記者和分析人士收到死亡威脅,個人信息遭網絡曝光。去年秋季芝加哥大學收到針對一名伊朗記者的炸彈威脅,迫使一場關於抗議活動的專題討論會改為線上舉行。
流亡海外的伊朗人在社交媒體上紛紛支持前國王之子禮薩·巴列維,這位反對派領袖現居美國。但仍有民眾反對君主制復辟。
由於內部分歧,伊朗境外組織最嚴密的反對派是人民聖戰者組織(MeK)。該武裝組織在1980年代兩伊戰爭中支持薩達姆政權,導致其在國內幾乎無人支持——那場戰爭奪去了數十萬伊朗人的生命。MeK直至2012年仍被美國列為恐怖組織。
許多伊朗抗議者表示,海外僑民無法體會他們的困境——既要承受經濟壓力,又面臨受傷、被捕乃至政府處決的風險。
“很多人説,如果他們在抗議中喪生,“這名學生抗議者表示,“他們的家人就會餓死。”
**記者聯繫郵箱:**Sune Engel Rasmussen,[email protected]
本文發表於2023年2月1日印刷版,標題為《伊朗抗議活動轉向靜默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