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爾街日報》:為何右翼轉向了左翼
Barton Swaim
華盛頓
在美國右翼陣營中,從1980年到2016年,其基本原則始終如一:有限政府、低税收。當然也存在例外。喬治·W·布什在2003年簽署由共和黨國會通過的醫療保險擴展法案前不久曾表示:“當有人受到傷害時,政府有責任採取行動。“但保守派所追求的理想——這一核心理念始終未變。
唐納德·特朗普的崛起標誌着新趨勢的出現。特朗普本人對支持或反對國家干預的哲學爭論毫無興趣,但他在2016年勝選——至少許多共和黨政治人物這樣認為——靠的是承諾將工業生產遷回美國本土。突然間,高層共和黨人重新發現了中央計劃經濟的優勢。參議員馬爾科·魯比奧在2015年宣佈參選總統時還哀嘆"更多税收、更多監管和更大政府的重壓”,但很快就開始宣揚產業政策的優越性。他在參議院的幾位共和黨同僚——最直言不諱的是喬希·霍利和J·D·萬斯——現在也持相同立場。幾十年來首次出現這種情況:國會共和黨人甚至不再聲稱要控制強制性社會福利項目的增長,這些項目合計佔聯邦預算的三分之二。
一羣聲勢浩大且不容忽視的保守派知識分子——其中多數人高舉"國家保守主義"旗幟——正幸災樂禍地嘲諷戰後右翼對市場的"自由意志主義"或"新自由主義"崇拜。國家保守主義是個寬泛概念:對某些人而言,它意味着特別關注美利堅民族國家的傳統保守主義;對另一些人來説,則代表集體主義社會政策與社會保守主義的結合。
《華盛頓郵報》半個世紀來的專欄作家喬治·F·威爾卻走向相反方向。現年81歲的威爾在40年前出版的《治國術即靈魂塑造術》中,論證了政府有能力和義務培養公民美德。但讀過他1990年代至2020年代專欄的讀者,更可能認為他是自由市場的擁護者。他在2019年出版的最新著作《保守主義 sensibility》中,有力論證了政府應儘可能退出社會和經濟領域。
我專程來到華盛頓,向威爾先生請教從普通美國保守主義到大政府派保守主義(或反之)的轉變歷程。
在喬治城的孔雀咖啡館——他身着質地精良的藏青色外套與紅色領帶準時赴約——我們聊起了寫作技藝。這位新聞界所稱的"導語大師"向我展示了他當天早晨發表在手機上的最新專欄。開篇寫道:“當父母給她起名為一個誘人的形容詞…“我注意到第二人稱代詞的使用,讀者必須繼續閲讀才能找到指代對象。“正是如此,“他説。(這個指代對象自然是弗吉尼亞州副州長温索姆·西爾斯。)
午餐後我們步行幾個街區來到他的辦公室。我雖是個比他年輕31歲的徒步愛好者,但完全無需為這位長者放慢腳步。抵達目的地後,眼前是棟雅緻的兩層聯排別墅,所有牆面都擺滿書籍、鑲框信件和棒球紀念品。
剛落座,我便拋出此行的核心問題:是什麼改變了?是什麼讓他從伯克式的社羣主義立場,轉向了對輕度監管資本主義更為友好的觀點?威爾先生承認這種轉變,但堅稱自己並未完全背離《治國之術》的根本論點。他特別指出該書副標題的三個字:“政府所為”——“非其應為之舉,乃其無法迴避之事”。
他闡述道,政府"藉由法律體系所鼓勵的習慣、習俗和傾向,塑造着公民的品格”。即便對我這樣頑固的自由市場主義者,這個觀點也頗具啓發性。重讀《治國之術》時,我認為作者其實是在挑戰80年代初里根派過於寬鬆的修辭。在第123頁,他批評里根本人在1976年競選期間多次聲稱"我一直認為政府最好的作為就是無為”。年輕的威爾反駁道:“但就社會生活的每個重要層面而言,真相顯然是政府唯一無法做到的正是’無為’"。
(這並非説威爾對第40任總統有所不敬。他辦公室陳列的鑲框照片中,有張展示他與"荷蘭人"里根共處的畫面——後者身着白色晚禮服,兩人在白宮杜魯門陽台上共賞煙花。這張照片就懸掛在前門附近。)
“我在撰寫《治國如修心》時並未充分認識到,”威爾先生説道,“一個基於市場的資本主義社會——我借用哈耶克的術語——其自發性秩序對靈魂有益。人們過去常説‘武裝社會即禮貌社會’——如果每個人腰間別着柯爾特手槍或匕首,他們就會彼此以禮相待。而我認為商業社會才是真正的禮貌社會。”此處威爾展現了他專欄寫作的招牌風格:無需對觀點進行復雜闡釋,而是用一句話具象化表達:“當你走進商店時聽到的第一句話是什麼?‘有什麼可以幫您?’”
他緩緩吐出“幫”字,同時做出伸手示意動作。“市場本質是協作文化。”
這類對話中常被提及的問題是:為何我們的政治如此充滿怨懟?威爾首先給出了我稱之為更直接的回答:
“紐特·金裏奇成為共和黨領袖時發生了質變,”他説。我對這種解釋持保留態度,只因它頻繁出自意料之中的羣體——自由派記者與學者之口。他承認此論可能被誇大,但認為其中存在真相。“民主黨控制眾議院長達四十年(金裏奇終結這一局面功不可沒),必然催生這種尖酸的政治生態。但金裏奇將其推向新高度。”
他詢問我是否記得鮑勃·米歇爾。“那位來自皮奧里亞、性情温和的傑出人物”是威爾對這位1981年至共和黨接管眾議院期間的共和黨領袖的評價。“這就是1995年前共和黨人的面貌。但他們——包括喬·斯卡伯勒等人在內的許多共和黨員——認定米歇爾這類人正是問題所在。於是他們走上了金裏奇的道路。”
但威爾先生對我們政治"尖酸刻薄"的本質還有一個更為宏大的解釋。“另一個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現在的賭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高,“他説,“這不再是我們過去理解的政治賭注——誰得到什麼,那些分配問題。我認為我們今天的政治是過去兩個世紀西方政治中發生的最重要事件的長久迴響。那就是意識本身已經成為一個政治項目。”
他讓最後一句話懸在空中。我等待更多解釋。
“你可以責怪馬克思,或者他的先驅黑格爾,“他繼續道,“一旦你認定人性是虛構的,人類僅僅是周圍文化對其施加影響的總和,那麼政治就獲得了巨大的管轄權。意識成為一個政治項目,而政治的目的就變成了控制文化,從而控制正確意識的灌輸。”
馬克思主義意義上的意識指的是工人階級對其革命未來的認識;無產階級的意識是"虛假的”,直到他們理解自己是被資本家和資產階級操縱的工具。在美國的情況下,如果我沒理解錯威爾先生的意思,這場鬥爭發生在知識階層的進步精英與或多或少其他所有人之間。
威爾先生認為弗拉基米爾·列寧,而非馬克思或黑格爾,才是這裏的關鍵人物。列寧"明白黨就是一切,黨之所以是一切,因為它是先鋒隊——它理解歷史法則不可避免的展開,“他説,“保守派不常談論’站在歷史正確的一邊’。進步派總是這麼説,因為他們已經發現歷史是一個自主的專有名詞,大寫的H,那些不理解的人應該讓開。讓他們讓開的一個方法是告訴他們閉嘴,或者讓他們改變自己的語言。”
他表示,進步派確實認為“意識應由政府傳播,他們正着手實施,從幼兒園開始。據我所知,如今從哈佛教育學院到亞利桑那州弗拉格斯塔夫幼兒園的學術文化已遍佈全美,如出一轍。”在進步派看來,K-12教育的核心使命是灌輸多元與公平的價值觀。他稱這種馬克思主義式的意識塑造工程“如今已席捲全國”,“想想那些必須提交的DEI聲明,這已成為獲得教職的基本門檻。你必須表達對某項政治議程的支持,甚至是熱忱支持。這一切都毫不掩飾。”
我指出這並未被視作政治議程。“沒錯,”他贊同道,“政治議程本應是偶然的。但如果歷史是必然展開的,這就不是選擇,也無關偶然性。”
他認為,對於那些厭倦了現代美國各種選擇與偶然性的保守派或傳統人士而言,這種論調極具吸引力。“我認為國家保守派嫉妒進步派能享受所有樂趣。進步派之所以樂在其中,是因為他們手握莊嚴使命——要清除這個世界的虛假意識。”在他看來,最糟糕的情況莫過於“大批保守派試圖分一杯羹”。
威爾先生對傳統“自由主義”言論自由與妥協解決爭端理念的堅守,衍生出一個必然結論:他對過度和諧充滿警惕。“在政策層面,”他説,“令我深感不安的與其説是分歧,不如説是共識。”
他認為有一種共識尤其具有破壞性。“我認為政治階層被階級利益團結在一起的程度,遠超過被其意識形態所分裂。從左派的伊麗莎白·沃倫到右派的泰德·克魯茲,他們都認同一個永久性的強大動機——即使在和平時期、充分就業狀態下也要維持鉅額赤字。因為他們覺得崩潰來臨之時自己早已不在其位。”
此言不虛。我曾為一位政客工作,其整個政治人設都建立在即將到來的經濟危機之上。但危機始終未來——或者説2008年那場危機勉強算數,可那並非理性人士預期中連年累積數萬億美元赤字會引發的災難。當真正的崩潰降臨時會發生什麼?
“我不知道,“威爾先生説,“我注意到在凱文·麥卡錫競選議長的風波中,共和黨人説’我們對待開支問題非常嚴肅’。但要知道67%的預算都是法定支出。舉個手錶決吧,“他説,“誰敢動社會保障和醫療保險?沒人敢。”
威爾先生喜歡一個老笑話:經濟學第一定律是資源稀缺真實存在;政治學第一定律是忽視經濟學第一定律。“所有人都心照不宣,“他説,“他們説社保信託基金十年後將耗盡,屆時所有福利將強制削減18%。根本不會。我們會動用一般財政收入,繼續借債。“他以典型的威爾式表達結束了這段對政治共識的優雅抨擊:“人們總問’美國民主面臨的最大威脅是什麼?‘美國民主的最大威脅正是美國民主本身。問題在於我們有着放縱的慾望,卻對其毫無約束。”
當我們走下他位於高層的辦公室陡峭樓梯時,這位81歲的老人提醒我注意腳下。當危機最終來臨時,喬治·威爾還會繼續每週撰寫兩篇專欄文章嗎?他很可能做到。
斯威姆先生是《華爾街日報》社論版撰稿人。
插圖:芭芭拉·凱莉刊登於2023年2月4日印刷版,原標題《為何右翼轉向左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