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色出演》影評:在電影中尋找一面鏡子——《華爾街日報》
John Banville
馬龍·白蘭度出演《巴黎最後的探戈》,1972年。圖片來源:UNITED ARTISTS/Alamy大衞·湯姆森熱愛電影,這並不稀奇——我們許多人都如此——但他更痴迷於演員。不是特定的、最愛的演員,而是所有演員,甚至包括最木訥的、最默默無聞的、早已被遺忘的。他將演員視為我們所有人的典範,只是稍加風格化的版本。《本色出演》的核心觀點在書末點明:“表演不僅像活着。如果我們能自然演繹——不讓同伴察覺——那表演就是活着本身。”
人生如戲的觀點並不新鮮,但湯姆森以抽絲剝繭的嚴謹態度,通過層層遞進的精妙闡釋賦予其新意。他並不將表演等同於欺騙:“別聲稱你只是在做自己。你遠比這豐富得多。你是千面之人,是扮演自己的演員,值得喝彩。有時僅憑走進房間,你就能贏得滿堂彩。“不過業餘者與專業演員——那些我們在黑暗中凝視的發光體——存在本質區別,因為"我們沒有劇本,只能即興發揮”。
德國批評家瓦爾特·本雅明曾立志寫一本完全由引文組成的書。大衞·湯姆森正是這樣一位卓越的寫作者,他的文字既犀利又温柔,既惆悵又機智,既深刻又質樸。正如前文所示,這篇書評完全可以全部引用他那些優雅、犀利、警句般的句子來完成。我們不會如此極端,但請準備好迎接大量作者原汁原味的表達。
這本書以一段"遲來的感謝"開篇,致謝他那位在湯姆森先生筆下温和卻疏離的父親——一位業餘戲劇愛好者。四歲的大衞被父親帶到後台見演員們,向他展示"他們在舞台上多麼驚豔,在生活中又多麼平凡”。雖然當時年幼未能領悟,這次後台之旅或許成了他"人生的指南或警示"。他指出"業餘表演"一詞常帶貶義,“但這對我們日常為生活戴上的面具太不公平。持續不斷的表演。業餘演員即是愛的信徒。“對湯姆森先生而言,生活本身就是一場虔誠的演出。
童年觀看聖誕童話劇時,他深信那些角色真實存在,但在進入後台前就明白演員也是凡人:他們走動説話,呼吸染濁空氣,鞋跟叩響地板。“我聞到了父親所説的油彩味。“小男孩也被帶去看電影,那裏"我無法理解為何能看見如此非凡的人物”。他天真地認為銀幕是扇窗户,角色就在窗後表演。
但這些水晶般的幻影為何能自如行動,除對白外寂靜無聲?為何能忽而中景忽而瞬間特寫?“窗中之人如此強大美麗,無所不能——這讓我欣喜。我渴望他們的存在,好與之相伴。至今未變。”
窗邊的人物從凱瑞·穆里根——這位21世紀明星被湯姆森先生讚譽為"張揚與含蓄的奇妙結合”——到經久不衰的偶像如路易斯·布魯克斯、詹姆斯·迪恩、梅麗爾·斯特里普,當然還有白蘭度。但湯姆森先生同樣花大量筆墨關注那些鮮少被提及的配角演員。
從左至右:讓·雷諾阿、羅蘭·圖坦和諾拉·格雷戈爾在1939年雷諾阿電影《遊戲規則》中。圖片來源:Alamy在對讓·雷諾阿1939年作品《遊戲規則》充滿洞察力的賞析中——當時所有遊戲規則即將改變——湯姆森先生饒有興致地剖析了你我從未聽聞或已然遺忘的演員表演:馬塞爾·達里奧、諾拉·格雷戈爾、羅蘭·圖坦、米拉·帕雷利等人。這位行走的電影百科全書繼而追溯了達里奧在好萊塢雖不起眼卻引人入勝的後期生涯。在數百個署名角色之外,湯姆森指出達里奧還曾作為無名荷官出現在《卡薩布蘭卡》中,只是"流動佈景中的一個元素”。
《遊戲規則》由一羣毫無名氣的演員出演——儘管導演是奧古斯特·雷諾阿之子——卻仍躋身影史最偉大作品之列。這部悲喜交加的作品因1939年拍攝於災難邊緣而更顯苦澀與甘甜。主角身後"當然還有另一個圈子——僕從或核心圈子的隨從人員”,即那些配角演員。
湯姆森先生疑惑“為何我們如此鍾愛那些站在璀璨星光邊緣的演員羣體,彷彿他們更自然或更像我們。”我們大多隻是小角色,連被眾神光芒遮蔽的次要神祇都算不上,僅是凡夫俗子。這就是我們的困境——我們坐在熒幕前目眩神迷,見證奧林匹斯山上的傳奇,同時竭力抓住自我認同的殘片。“世界或許不識你,你卻奮力成為自己關注的焦點。當鏡頭永不熄滅地聚焦於你,而現實中你只是混雜在數十上百配角中的模糊存在,這種矛盾該如何調和?”
湯姆森先生體內藏匿着——或至少曾誤入歧途——一位天才電影導演的靈魂。本書最令人愉悦之處莫過於他為我們呈現的虛構重製版——湯姆森影業榮譽出品!——供我們品味與驚歎。或許全書最精彩的章節當屬《馬龍與梅麗爾》,僅標題就充滿挑釁意味。湯姆森完全臣服於白蘭度的魅力,儘管他承認這位演員的懶惰、不安與玩世不恭。“他嘲笑表演藝術,稱其為撒謊執照,是名人騙局中的不誠實把戲。”即便如此,這位演員剛在《教父》中演繹垂暮黑幫老大,七個月後竟化身《巴黎最後的探戈》裏令人魂牽夢縈的美少年保羅,這“讓我們驚歎他為維託·柯里昂設計的精妙易容術”。
湯姆森認為《巴黎最後的探戈》成就不高,轉而構想出更奇幻的版本:在那間悶熱的巴黎公寓裏,白蘭度與當時23歲的梅麗爾·斯特里普展開勢均力敵的對手戲。“難道你聽不見這兩人的對話?”他熱衷設計這類看似不可能的邂逅——“我正耐心等待斯坦利·圖齊飾演布萊克奈爾夫人”——在他重構的《最後探戈》中,他讓豐沛想象力肆意馳騁。白蘭度與斯特里普可以嬉戲表演,表演嬉戲;他們能“假裝共扮猛虎,或化身勞萊與哈代試圖搬運鋼琴上樓”。
想象一下這樣的風險,這樣的豐富性。這在1972年《巴黎最後的探戈》拍攝時或許還有可能——但如今呢?“如今銀幕上的男男女女越來越背對彼此,帶着失望或敵意,陷入憤怒的陌生狀態。”湯姆森先生對這部有缺陷但意義重大的電影以及其他多部作品充滿活力的重新構想,在某種程度上為這個銀幕內外日益乾涸的時代提供了一劑令人振奮的解藥。
班維爾先生的最新作品是小説《雪》。
本文發表於2023年2月4日印刷版,標題為《膠片人物,真實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