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父親為從美國救出兒子而制定的絕望計劃 - 《華爾街日報》
Michael M. Phillips
索馬里蘭博拉馬——塞基·薩萊班在熬夜追劇後昏昏沉沉地醒來,聽到房間裏有説話聲。他第一反應是《辦公室》還在播放。翻身時他看見兩名警察站在牀邊,身着迷彩軍裝,手持AK-47步槍。
警察將塞基塞進一輛三輪摩托出租車,押送到混凝土建造的警察局關進牢房。
他的父母對塞基的行為極為不滿,決定報警讓兒子在監獄裏反省。在索馬里蘭——這個位於索馬里國際公認邊界內、自宣佈獨立的貧困地區,15歲以上男性違抗父母屬於違法行為。
我簡直不敢相信他們會這樣,這位20歲的年輕人回憶起意識到自己遭遇時的心情。
在父母眼中,塞基自明尼蘇達州奧瓦通納高中時期就不斷讓他們失望。父親穆罕默德·薩萊班在塞基4歲時舉家從東非移民美國。和許多移民一樣,薩萊班先生希望子女擁抱美國夢。但塞基對美式青少年反叛的沉迷——大麻、女孩和夜不歸宿——令他震驚。
有些父母或許會嘗試諮詢或懲罰。薩萊班夫婦則帶着九個孩子中的八個回到故土,希望塞基能學會成為合格的索馬里男子。但即便回國後,薩萊班先生仍認為兒子需要更嚴厲的手段才能改過自新。
“你以為非洲和美國一樣,”薩利班先生在與塞基一次無人傾聽的爭吵中説道。“我要讓你看看,非洲和美國不一樣。”
過去30年間,兩百萬索馬里人逃離了非洲之角故土的暴力與苦難,許多人前往西方尋求安全與繁榮。美國約有17萬人擁有索馬里血統,其中大部分居住在明尼蘇達州。
索馬里蘭博拉馬市一家咖啡館內聚集的男性。圖片來源:Michael M. Phillips/華爾街日報從保守的穆斯林文化索馬里移民到自由開放的西方,對父母而言往往充滿挑戰。他們需要應對子女吸毒、違法或舉止過於西化等問題,這些孩子常常不尊重長輩。
與薩利班先生一樣,成千上萬的父母選擇帶着叛逆子女返回索馬里。也有人將孩子送回故鄉親屬家生活。還有些家長把在美國長大的青少年送往索馬里或肯尼亞的虐待性矯正中心,最終釀成悲劇。
塞基的父母選擇了監獄。但這並未奏效。
本報道基於對塞基、其父母、朋友、美國國務院官員、索馬里蘭檢察官及警方的採訪,以及電子郵件和法庭記錄。
人生規劃
賽基是個夢想家,他的父親則是實幹派。
2003年,薩利班先生舉家遷往奧瓦通納——這是位於明尼阿波利斯市與愛荷華州交界處的一個2.6萬人口小鎮。他最初在工廠流水線上生產窗鎖,後來升任主管,最終離職自主創業。
此後他成為優步司機,每週工作七天,每天駕駛長達14小時。他希望能將更宏大的志向傳遞給長子。
賽基幼年時,父親讓他通過書寫日記來練習英語。薩利班希望子女既能學習美國文化,也不忘自身傳統。他在車庫的白板上教授孩子們索馬里語。2015年,薩利班帶賽基探訪索馬里蘭,男孩在那裏與祖父一起放牧駱駝,還學會了剝山羊皮。
高中時期,賽基被叫作齊吉,是個隨性的少年,嘗試過小説創作、説唱歌詞和電影劇本寫作。他與朋友通宵玩電子遊戲,也常和女孩們廝混——並非全是索馬里裔。賽基曾吸食大麻,母親還在他揹包裏發現過可待因藥片。他聲稱打算轉賣而非自服,但這絲毫未能平息父母的震怒。
薩利班先生不斷逼迫賽基制定人生計劃。他的説教冗長乏味。賽基坦言自己總是心不在焉,只在聽到疑似問句的內容時點頭應付。
賽基·薩利班在明尼蘇達州聖保羅市居住的地下室房間照片:Michael M. Phillips/《華爾街日報》2017年高中畢業後,塞基的父母將他送入社區大學,並給了他一輛通勤車。但他很快輟學卻未告知家人。當父親發現後,收回了車輛。
塞基懷揣夢想,但並非大學文憑。他渴望設計街頭時尚服飾。本該上課的時間,他流連於古着店尋找靈感,用布料和塗鴉改造舊牛仔褲。
2018年5月,塞基與高中好友前往底特律追逐時尚夢。他們帶着縫紉機、繡花機,以及等待改造的T恤、牛仔褲和連帽衫。幾周後,身無分文的塞基不得不借錢買巴士票返回明尼蘇達。
他接連失去工作:流水線工人、集體宿舍管理員、Jimmy John’s餐廳的三明治製作員。
父親為他購置商務套裝和 polo 衫,兩人對彼此的理解鴻溝令塞基震驚。他搬去索馬里朋友家同住。“我受夠了家裏的訓斥,所以離開了。“他説。
母親擔心塞基影響弟妹,説服薩勒班先生是時候離開美國。他們給塞基兩個選擇:留在明尼蘇達自謀生路,或隨家人前往索馬里蘭重啓人生。
塞基看清自己在明尼蘇達毫無前途。他選擇了索馬里蘭。
“我們必須讓他明白這裏的機會,瞭解世界各地人們的掙扎,他才能懂得自己生活的珍貴。“薩勒班先生説。
故土家園
2019年11月前,這家人已在博拉馬安頓下來,住進一條土路上的兩層小樓。這座毗鄰埃塞俄比亞的邊境城市有八萬人口。
帶院門的院子裏種着石榴、番茄和洋葱。通往索馬里蘭首都哈爾格薩的公路兩旁遍佈番石榴和木瓜農場。駱駝在路邊灌木叢啃食時,牧人正盯着手機屏幕。
當時20歲的塞基結識了一羣同樣被遣返的朋友,有時會在深夜溜出去打籃球或電子遊戲。
駱駝與三輪出租車在博拉馬街頭交錯而過。圖片來源:Michael M. Phillips/華爾街日報當塞基為一位不會説索馬里語的訪客通宵送機後,他與父親的矛盾終於爆發。塞基謊稱要在清真寺過夜,這個藉口顯然站不住腳。
凌晨歸家後,他在睡夢中被暴怒的父親揪起。“讓你見識我的厲害”,塞基回憶父親當時這樣説道。
一週後,武裝警察闖入他的卧室,以辦理身份證為由將他帶往警局。昏沉中的塞基無力爭辯。在警局院子裏,坐在長凳上的他再度昏睡。
醒來時,警察沒收手機,推搡着他穿過鐵門關進拘留室。“我不是為這個來的”,塞基抗議道。他憤怒地捶打着牆壁。
塞基知道自己的被捕是父親在背後操作。但他不知道薩勒班先生舉報了兒子吸毒。塞基在拘留室度過了九天。薩勒班先生每天送來食物:早餐是扁麪包和茶,午餐是米飯或麪食,有時晚上會有碎雞肉。塞基拒絕與他説話。
塞基説,第七天時,警察為了展示權威,強行在他蓬鬆的非洲式髮型上剃出一道溝痕。
次日去户外廁所時,塞基試圖逃跑。他衝向圍牆,剛把一條腿甩過牆頂,就被警察拽了回來。
身陷囹圄
索馬里蘭2012年《公共秩序與紀律法》中規定:“父母可請求地方法院對15歲以上子女進行管教。經法院調查認可父母理由後,可判處男孩不超過六個月的監禁。“該法律未設定年齡上限。
索馬里蘭副總檢察長賽義德·優素福·阿布迪將這種忤逆現象及其法律懲處追溯到1980年代末,當時謀求獨立的索馬里蘭與索馬里獨裁者穆罕默德·西亞德·巴雷爆發戰爭。許多家庭逃往埃塞俄比亞,導致子女與索馬里傳統脱節。“過去的孩子根本不敢頂撞父母,“他説。
在未發現吸毒證據後,警察將塞基從拘留室帶至當地檢察長辦公室。五名檢察官正在等候。塞基的母親目睹了他的到來。
“你因2020年1月31日忤逆父親被捕,“塞基回憶其中一名檢察官説道,“你認罪嗎?”
“是的,我有罪,”他回答道。
檢察官表示,刑期將由他的父母決定。
博拉馬地區首席檢察官阿卜迪·海貝稱,總檢察長辦公室每月處理約10起違抗命令案件,通常與從其他國家返回的索馬里青年吸毒有關。
索馬里蘭人權律師古萊德·艾哈邁德·賈馬錶示,旨在主要鎮壓政治抗議的廢除公共秩序法的努力毫無進展。
塞基認罪後,警察將他押送至鎮上的石牆監獄。該監獄由三個大牢房組成,每個牢房關押約45名囚犯,罪行從酗酒到謀殺不等。囚犯們並排睡在薄墊子上。
索馬里蘭博拉馬監獄,塞基·薩萊班曾被關押於此。圖片來源:Michael M. Phillips/華爾街日報像塞基這樣的新來者被分配到蹲式廁所旁的位置,那裏惡臭難聞。塞基生病時因未參加客座牧師的佈道而遭獄警鞭打。獄友偷走了他的內褲和T恤。
塞基獲准在典獄長辦公室短暫會見帶來食物和衣物的母親。第三次探視時,塞基哭了。“我要死在這裏了,”他回憶道,“我吸取教訓了。”
母親打電話給丈夫並將手機遞給塞基。“我會改的,”塞基對父親説,“我會做得更好。”
薩勒班先生同意撤銷指控。“要做一個守信的人,”他説,“我這麼做是為你好。”
幾天後,警方給塞基戴上手銬押送至法庭。法官勒令他必須履行一系列承諾以向父母證明自己已改過自新:上大學、研讀古蘭經、照顧弟妹、天黑前回家。
法官警告塞基,若未遵守約定,其父有權再次將他告上法庭,屆時他將面臨六個月刑期。塞基用藍色印泥按下拇指印確認了協議。
2020年3月3日,他回到位於博拉馬的家,站在院子裏讓母親用噴霧替他除蝨。彼時他已在謀劃逃離計劃。
救援行動
塞基向美國駐埃塞俄比亞亞的斯亞貝巴大使館發送郵件,編造了絕望的謊言——聲稱父親因他拒絕包辦婚姻而將他囚禁,後又送入虐待成性的寄宿學校——以期引起國務院注意。
“索馬里蘭以虐待違抗父母者聞名。”塞基寫道。
美國使館官員將信息轉交給毗鄰索馬里的前法國殖民地吉布提的同行。當時疫情肆虐,美國外交官耗時數月才為塞基爭取到入境許可。2020年11月,吉布提當局終於批准放行。
塞基收拾行囊告訴母親要去探望叔叔,隨後支付40美元給一輛豐田陸地巡洋艦的車主,驅車170英里抵達亞丁灣邊陲小鎮勞亞卡多。
美國官員表示,他徒步穿越邊境進入吉布提後,會見了美國領事官員、國務院安全官員和吉布提使館工作人員。在車上,塞基謊稱自己是從康復中心逃出來的。這個謊言毫無必要——根據規定,國務院必須幫助任何貧困的美國公民獲得回國機票,並在必要時簽發緊急護照。官員稱塞基獲得了酒店住宿、食品費用和護照照片的現金補助。
當塞基未出現在叔叔家時,家人開始擔憂。“快回來吧,“他回憶母親在電話中懇求道。
但他簽署了承諾書,同意償還聯邦政府1336美元的酒店和機票費用。
“我幫不了你”
2020年感恩節,一位來自奧瓦通納的發小在明尼阿波利斯-聖保羅國際機場接走了塞基。
塞基稱自己借住在前鄰居家,很快重蹈覆轍:熬夜吸食大麻、玩《使命召喚》等電子遊戲。
回國一個月後,索馬里朋友給了他阿片類止痛藥撲熱息痛。他在朋友車裏將藥片碾成粉末,用iPhone屏幕吸食。他説這帶來了久違的愉悦感,讓他擺脱了出獄後夜汗和顫抖的困擾。藥物成了慰藉,他渴望更多。
塞基開始與提供阿片類藥物的朋友在雙子城度週末。2021年1月28日,他因服用街頭摻假藥片在急診室醒來。
奧瓦通納那位曾為塞基提供牀位的鄰居要求他搬離。塞基説,他因白天在一間空辦公室的桌子下睡覺被抓,失去了在輪胎公司上夜班的工作。他輾轉借宿朋友家,但很快就被厭煩。他説,有數週時間他靠尾隨陌生人進入公寓樓,在少有人用的樓梯間裏過夜,以此熬過明尼蘇達的寒冬。他還向其他癮君子討要藥片。
2021年11月,塞基進入明尼蘇達州聖保羅市的一家戒毒所,隨後又參加了一個戒毒康復計劃。他説,這兩個地方對他都沒什麼效果。
法庭記錄顯示,2022年1月,警方逮捕了塞基,懷疑他將四台iPad鍵盤塞進夾克衫後從蘋果商店帶走。次月警方報告稱,他從明尼蘇達州西聖保羅的一家Target商店拿走了一台iPad Pro。
據警方稱,3月底,塞基試圖從Office Depot偷走一台筆記本電腦,結果與一名銷售員發生拉扯。他在亨內平縣監獄待了五天,期間經歷了阿片類藥物戒斷。法庭記錄顯示,他總共面臨可能被判20年監禁。
去年春天,薩勒班先生到訪美國,帶塞基去漢堡王用餐時看到招聘啓事,建議他去應聘。
“如果你不想自救,我也幫不了你,“薩勒班先生對他説。
塞基·薩勒班在他位於明尼蘇達州聖保羅居住的地下儲藏室裏。照片:Michael M. Phillips/華爾街日報塞基去年在聖保羅某住宅區一間無窗的地下儲藏室住了數月。樓上公寓的索馬里家庭每月收取他250美元租金,允許他使用浴室和廚房。夜間他讓牀墊上方的裸燈泡一直亮着,以防老鼠侵擾。
法院命令塞基接受藥物依賴評估。去年夏天他參加了門診治療項目,希望這一舉措能為待決刑事案件爭取寬大處理。
“如果他當初聽從父母的話,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仍留在博拉瑪的母親説,“我祈求上帝指引他走上正途。他是我的兒子,我愛他。”
“我不瞭解那個男孩——他生命中究竟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父親説道。
懸而未決的問題是:塞基父母的嚴厲手段是否適得其反——抑或塞基早已走上一條不歸路。
塞基表示,他既因自己的人生軌跡感到羞愧,又對父親充滿憤怒。有時他能理解父親報警的決定,甚至思考自己是否也會這麼做。
“你兒子21歲了,“他説,“你擔心他人生失敗。也許他當時別無選擇。”
現年23歲的塞基表示,只有徹底戒毒、找到工作並準備好上大學後,他才會回到父母身邊。他渴望獲得父親的認可,卻看不到實現的可能性。“我陷入困境了,“他説,“難道他看不見我的困境嗎?”
致信Michael M. Phillips,郵箱:[email protected]
出現在2023年2月4日的印刷版中,標題為《一位父親為改造兒子的絕望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