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濟慈凝視深淵,勇往直前——《華爾街日報》
David Lehman
插圖:大衞·戈薩德如果按照約翰·濟慈那句著名的宣言,“美的事物是永恆的歡愉”,那麼他的詩作與書信將作為喜悦之源長久流傳。他的頌詩——《夜鶯頌》《希臘古甕頌》和《憂鬱頌》——可能是英語中最偉大的作品。他的十四行詩不僅精雕細琢,而且格外動人,因為濟慈詩中的“我”總能贏得我們的喜愛,從不過度沉溺於自我。在“自我崇高的時代”(濟慈對威廉·華茲華斯詩學的尖鋭評價),濟慈的生平與作品證明了詩歌不是職業,而是天職。
當被問及哪首詩曾深深打動他們時,一些讀者會選擇濟慈1818年1月創作的《每當我害怕》,那時距離他因肺結核離世僅剩三年。即使你不知道濟慈25歲便英年早逝,這首不朽的十四行詩也必定會觸動你。再沒有哪首詩能以如此崇高的方式處理對死亡的恐懼,尤其是對早逝的恐懼。
遵循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結構,全詩僅由一句延伸至14行的長句構成。前12行通過三個四行詩節推進主題(分別以“當”“當”和“而當”開頭)。雄辯的結尾對句則提供了所有從句所依託的“那麼”,將詩歌從憂懼提升至一種充滿遠見的英雄氣概。
濟慈毫不拖沓。他以驚人的直率開篇,連續十個單音節詞:“每當我害怕,生命或許即將終止。”隨後他轉向隱喻:“未及筆端飽覽我豐饒的思想。”濟慈使用“glean”一詞的本義“為收穫而採集”。“筆”與“腦海”明確表明這是一位作家在沉思自己的消亡,但“飽覽”一詞雙關,將寫作行為比作孕育大地果實的過程。
詩中第一樂章以精妙的明喻作結:“高聳書堆中的文字,/如豐盈穀倉滿載熟透的穀物。“濟慈用"文字"一詞,恰如我們所説的"印成鉛字”;他在想象出版的榮光。注意雙頭韻——“豐盈穀倉"與"熟透穀物”——這使詩句極具詩人特色,字字令人回味。若你擁有"奮力拼搏的舌頭”,能"在精緻味蕾上迸裂歡樂的葡萄",正如濟慈《憂鬱頌》所言,這種感受會更強烈。
十四行詩的第二樂章將隱喻場景從大地轉向蒼穹,從書寫轉為凝視,從書籍變為星辰:“當我凝望繁星點綴的夜空,/巨大雲朵書寫着崇高傳奇。“浪漫"一詞本身便昭示了第三樂章的主題。從星辰的輝煌轉向"無暇思索的愛”,對"剎那芳華"的愛戀,這種愛註定無果而終,得不到回應。
學者兼詩人馬克·範多倫在其權威研究《莎士比亞》中指出,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弱點可能在結尾對句。但此處不然。“於是我佇立/在浩瀚世界的岸邊,獨自思索/直至愛與名聲沉入虛無。“當濟慈將自己置於世界邊緣,深切凝望可怖命運時,他抵達了超然時刻。他將自己帶入幾乎可觸摸的"虛無”,使所有關於"愛與名聲"的希望都顯得徒勞而無關緊要。彷彿詩人能感知,能通過"思索"感受到意識的湮滅——彷彿他能直面那即將到來的遺忘。詩句間微妙的停頓增強了衝擊力。這個對句與他臨終書信中的驚人語句形成對位:“我慣常感覺真實生命已逝,此刻正過着死後的人生。”
濟慈在另一封感人至深且富有哲理的信中,闡述了他提出的"消極能力"概念——這個術語曾激發無數批評討論。他解釋道:“一切藝術的卓越之處在於其強烈性,能夠消弭所有不和諧因素。“這一見解有助於理解他那句難以捉摸的斷言"美即是真,真即是美"的內在邏輯。濟慈看來,《李爾王》正是偉大詩歌將醜陋真相轉化為藝術之美的典範。
《每當我害怕》是濟慈消極能力理論的又一實踐範本。詩人以令人心碎的方式描繪內心恐懼,卻彷彿能用語言創造他無法親歷的體驗。其情感的強烈性、對命運安排的坦然接受、以及無畏的決心,印證了萊昂內爾·特里林的觀點:濟慈堪稱"英雄詩人"的完美典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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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發表於2023年2月11日印刷版,原標題為《凝視深淵,勇往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