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碎貨物》評論:中國文物的漫長拯救之路 - 《華爾街日報》
Michael Auslin
1932年,故宮工作人員正在打包文物準備撤離北京紫禁城。圖片來源:Atria Publishing Group最廣為流傳的説法是,亞歷山大圖書館毀於公元前48年凱撒入侵時的一場意外大火,或是公元642年穆斯林征服期間哈里發奧馬爾下令蓄意焚燬。這座據稱彙集了古代最偉大思想家著作的寶庫——可能藏有高達50萬卷典籍——從此在歷史中湮滅。
試想一下,如果當年亞歷山大的圖書館員們富有遠見,預見到羅馬人或穆斯林的逼近,精心打包好最重要的卷軸,通過大規模運輸將其送至遙遠的乾燥沙漠深處。在那裏,由館員們守護數十年,使其免遭毀滅,將智慧留存給後世。我們對哲學、戲劇喜劇、自然科學等古代文明的認知,將會何等豐富?
這樣一場英勇史詩般的搶救行動,其實真實發生在中國——二戰期間及隨後的內戰時期。一支由檔案管理員和策展人組成的團隊,將世界上最龐大的中國藝術與文獻收藏輾轉千里運至內陸山區,最終抵達台灣,使其得以保全。BBC前記者亞當·布魯克斯在《脆弱貨物》一書中,以遠超《古蹟衞士》(2009年著作,後改編為電影,講述盟軍從納粹手中搶救歐洲文物的故事)的戲劇性與傳奇色彩,細緻還原了這場長達16年的文化長征。這是一部關於勇氣與智慧的史詩,同時也深刻揭示了文化遺產在塑造和維繫民族認同中的關鍵作用。
布魯克斯先生著作的第一部分講述了這一無與倫比的收藏品的發現過程:這些中國曆代帝王積累的珍貴寶藏,幾個世紀以來一直深藏在被稱為紫禁城的宮殿建築羣的幽暗角落。
1911年辛亥革命終結了延續兩千年的封建王朝後,末代皇帝溥儀被允許繼續居住在紫禁城中,維持着虛幻的皇家輝煌,時間彷彿在這高牆深門內凝固,而現代中國卻在軍閥混戰的腥風血雨中誕生。1924年,當溥儀最終被逐出這片昔日神聖的領地時,暫時控制北京(當時稱為北平)的基督教軍閥下令對紫禁城內的每一件藝術品進行清點。這支由學者組成的團隊發現的寶藏,其規模比兩年前開啓的圖坦卡蒙法老墓中的發現還要龐大數個數量級。
如今在台北故宮博物院欣賞過這批皇室核心藏品的人們,可以想象當年那些學者策展人初見諸如色彩絕妙的翠玉白菜、或是用橄欖核雕刻的寸長小船(內有八位旅人、精微可動的艙門和一首三百餘字的題詩)時的震撼。布魯克斯先生還熱情洋溢地探討了其他珍品,包括銅紅釉驚豔的僧帽壺,以及千年古畫《溪山初雪圖》。在發現的印刷品中,包含《四庫全書》現存四套之一的近八萬卷典籍,涵蓋中國經典、哲學、歷史與文學,其規模或許可與亞歷山大圖書館的收藏比肩。
總計有超過一百萬件文物——包括來自御窯的無價瓷器、精美的卷軸書畫、複雜的玉雕、閃亮的鑲嵌漆器——在嚴寒酷暑中被學者們發掘並登記。1925年10月,北京故宮博物院在紫禁城內對外開放,展出的僅是藏品的一小部分,卻吸引了公眾的極大興趣,即便當時革命浪潮持續不斷。
布魯克斯先生的故事從這裏從“國家寶藏”轉向了“印第安納·瓊斯”。這些皇家珍寶很快捲入了亞洲地緣政治的漩渦和日本對中國的侵略。到1932年底,日軍已殖民滿洲(扶植不幸的溥儀作為傀儡皇帝),在南方襲擊了上海,並逐漸逼近北京。故宮博物院領導層在蔣介石國民政府的批准下,決定拯救這批藏品,使其免遭毀滅或被作為戰利品掠奪。於是,歷史上最大規模的文化救援行動就此展開。
在一位名叫馬衡的温和學者領導下,由幾位關鍵助手和數百名搬運工、士兵及普通工人協助,最重要的文物被挑選出來準備轉移。超過10萬件物品被打包成13,401箱,另外還加上了來自中國其他收藏的6,000箱重要文化財產。布魯克斯先生生動地描述瞭如何用紙張、稻草、麻繩和大米來包裝這些古老而脆弱的物品,以確保它們能在搬遷中完好無損。
1933年初,隨着日軍步步逼近,近2萬箱皇室珍寶開始了長達16年、跨越數千裏的遷徙之旅。它們先是被運往當時的國民政府首都南京,隨後又轉移至上海租界。運輸過程動用了船隻和卡車。短短幾年內,日軍的推進威脅到文物安全,馬衡及其同仁決定將文物向中國內陸深處轉移。每條運輸路線均由馬衡信任的助手負責監督,而馬衡本人則統籌全局——他們需要與地方官員討價還價,四處籌措運輸工具、尋找存儲地點和安保力量。每當看似找到安全之所,日軍的轟炸機或部隊又會迫使文物再次遷移。
布魯克斯先生詳細記述了這批文物翻越山隘、穿過激流峽谷、途經無盡田野與城鎮的旅程。1939年末,皇室珍寶短暫安頓在中國西南各省,被妥善保管在偏遠山洞或寬敞的寺廟建築羣中。它們在那裏靜待戰爭結束,這些無價之寶僅偶爾被取出通風,或檢查運輸途中是否受損、有無白蟻侵蝕。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僅有數十件文物因意外或處置不當而損毀。
然而1945年日本戰敗並未帶來安寧,因為中國革命的最後一幕即將在蔣介石的國民黨與毛澤東的共產黨之間上演。隨着國民黨軍隊在毛澤東部隊面前節節敗退,馬衡奉命將文物運回南京,並在1949年國民政府垮台時將其轉運台灣。最終,數千箱文物被遺棄在碼頭或倉庫;只有2,972箱成功運抵台灣,但這些都是最精美、最不可替代的珍品。其餘文物則被送回共產黨統治下的北京。如今這批收藏永久分隔兩地,被兩岸政府用作正統性的象徵。布魯克斯對最後這些年的敍述較為簡略,雖然提及了留在大陸的馬衡遭受的令人心碎的迫害,但對共產黨造成的文化破壞着墨不多。
除了一些風格上的不協調(布魯克斯先生同時使用了現代拼音和舊式的威妥瑪拼音轉寫,而普通讀者可能覺得只讀後者更容易,因為歷史地名和人名仍沿用威妥瑪拼音)以及偶爾陷入説教式評論外,《脆弱貨物》是一個關於戰爭勝利與悲劇的引人入勝且鼓舞人心的故事。
奧斯林先生是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的歷史學家。
本文發表於2023年2月11日的印刷版,標題為《歷時16年的救援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