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艱難脱身》評論：一場跨越國境的越獄——《華爾街日報》

樸志炫於2021年。圖片來源：林賽·帕納比/法新社/蓋蒂圖片社多虧了過去25年間逃離朝鮮這座"祖國監獄"的脱北者們的證詞，世界才得以知曉金氏政權對其人民犯下的暴行。幾年前一份令人不寒而慄的聯合國報告指出，朝鮮的反人類罪行"在當今世界絕無僅有"。

聽調查機構講述朝鮮日常生活的恐怖是一回事，閲讀親歷者的自述則完全是另一番體驗。樸志炫與崔世蓮合著的《艱難脱北路》是脱北者回憶錄系列的最新力作，記錄了他們突破重重險阻最終抵達自由國家的經歷。樸女士與她的韓國合著者用冷靜剋制的筆觸，真實再現了這段駭人聽聞的遭遇，讀來令人揪心。

換作意志稍弱之人，恐怕早已被樸女士經歷的悲劇擊垮。儘管記憶中充斥着飢餓與父母為餬口奔波的畫面，她仍將1970-1980年代的童年描述為幸福——甚至稱得上快樂。1990年代末大饑荒爆發時，二十多歲的她目睹了約三百萬朝鮮人餓殍遍野的慘狀，身邊親友接連倒下。作者以平實的筆調寫道：“屍體的腐臭、因偷食被當眾處決的民眾、為自保持槍威脅百姓的士兵——這些都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在學校裏，年輕的智賢曾以能熟記朝鮮開國領袖金日成的演講為榮——這位領袖的肖像畫是每個朝鮮家庭必須陳設。她對每兩週一次的自我批評會不屑一顧，這種會議旨在鼓勵學生監視父母和同學。她厭惡被迫承認那些莫須有的"罪行"——在歷史課上塗鴉真的算對政權不敬嗎？更痛恨被要求揭發朋友。她和夥伴們會事先串通好互相舉報的"罪名"，這或許可稱為她小小的反抗火花。

儘管是高中頂尖的數學優等生，智賢卻被一流大學拒之門外。入學名額都留給了成分更好的學生——即在朝鮮種族隔離般的社會等級制度中家庭出身更高的人。由於智賢的外祖父在朝鮮戰爭末期投奔了韓國，她被認定血統不純，不配進入精英學府。

1998年，當樸女士的姐夫僱嚮導帶領全家非法穿越冰凍的圖們江進入中國時，眼前的景象令她震驚。她的第一頓飯——一碗湯、雞蛋和米飯——對她而言簡直是盛宴。“在朝鮮與死亡相伴多年，“她寫道，“而僅一江之隔竟存在着另一個世界。一個近在百米之外，能讓人沐浴在豐裕中的世界。”

但她很快發現中國並非安全港。北京政府殘酷的政策（至今未變）是追捕、羈押並遣返被視作非法難民的朝鮮人。由於遣返意味着監禁甚至死刑，在華的朝鮮人只能躲藏在地下世界，飽受那些以向當局告發相要挾的中國人的剝削，其中女性處境尤為艱難。

樸女士冷靜地描述了中國奴隸市場的場景——這一措辭準確無誤，並非誇張——她與其他朝鮮人在那裏被拍賣給出價最高者。“那裏有各式各樣的’商品’"，她寫道，“老婦人、相貌醜陋的女子、殘疾女性、年輕女孩”。樸女士以5000元人民幣（按當前匯率約合750美元）的價格被賣作新娘。當她得知急需用錢的母親和姐姐也參與販賣她的陰謀時，她的痛苦愈發深重。

本書合著者柴女士（化名）是位受過高等教育、具有國際視野的韓國女性，樸女士在流亡生涯後期與她相遇。經過初期的相互戒備，兩人成為摯友，分享各自在南北韓的生活經歷。樸女士兒時的遊戲是"殺死美國佬”，而柴女士曾在韓國小學因創作"打倒共產主義"海報獲獎。

儘管《艱難出逃》主要以樸女士第一人稱敍述為主，但柴女士對朝鮮半島分裂的思考貫穿全書。“我寫下自己連接兩種人生、建立紐帶、修復裂痕的渴望”，談及與樸女士的情誼時她這樣寫道，並追問：“若祖國未曾分裂，我們本會成為怎樣的人？“對柴女士而言，這段友誼成為祖國統一的隱喻。她對和平的嚮往雖顯理想主義，卻真摯動人。

樸女士的故事有個圓滿結局。在中國輾轉多年，經歷蒙古逃亡失敗、被遣返朝鮮遭受懲罰後，她最終在美國傳教士和聯合國協助下成功離開中國。與她同行的，既有那個購買她的中國男子所生的兒子，也有她在朝鮮結識的丈夫及其子嗣。

儘管絕大多數脱北者選擇在語言文化相近的韓國定居，樸女士一家卻最終落腳英國——這個為數百名朝鮮人提供庇護的國家。如今她已成為一名人權活動家。

大多數逃往中國的朝鮮人終生未能再進一步，至今仍有數萬人藏匿在中國境內。樸女士的逃亡經歷與約3萬名成功抵達韓國庇護所的脱北者如出一轍。這樣的旅程在當下已難以複製：近年來中朝兩國加強邊境管控，平壤當局嚴打逃亡路線。韓國統一部數據顯示，去年朝鮮2600萬人口中，僅有67人成功抵達這個分裂國家自由的南半部。

柯克帕特里克女士曾任《華爾街日報》社論版副主編，著有《逃離朝鮮：亞洲地下鐵路不為人知的故事》

刊載於2023年2月15日印刷版，原標題《跨國界越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