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籠罩立陶宛的第二個寒冬——《華爾街日報》
Karolis Vyšniauskas
人們常説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戰爭。作為一名逐漸老去的千禧一代,我出生在立陶宛1990年後民主成功的年代,曾以為氣候危機和新冠疫情已足夠我們這代人應對。然而2022年2月24日,俄羅斯入侵烏克蘭,我和許多同胞一樣意識到:一切都將不復從前。
立陶宛的歷史始終貫穿着反抗俄羅斯帝國主義的鬥爭。18世紀末的條約將我們的土地劃歸俄國,而我們的現代民族敍事常以1863年為起點——當時波蘭、立陶宛、烏克蘭和白俄羅斯的戰士聯合反抗沙俄帝國。起義遭到血腥鎮壓,隨之而來的是變本加厲的俄羅斯化政策:立陶宛語出版物被禁,西裏爾字母取而代之。那些偷運立陶宛書籍入境、守護民族語言的書販成了國家英雄。
兩次世界大戰之間,立陶宛宣佈獨立並開始民主建設,卻接連遭遇蘇聯、納粹德國和蘇聯的再度碾壓。斯大林時期,約28萬立陶宛公民被流放至俄羅斯偏遠地區,首批受害者包括政治家、教師、作家和神職人員。
我的祖父和兩位曾祖父因反對蘇聯佔領立陶宛,被流放至千里之外的馬加丹、克拉斯諾亞爾斯克和科米共和國。一人被控"擁有過多土地",另一人因偷聽西方電台獲罪,第三人蔘加武裝抵抗運動後遭友人出賣。我的曾祖父之一死於流放。這份創傷延續至在蘇聯佔領下苟活的子孫後代。
作者的曾祖父卡濟斯·齊林斯卡斯(圖中戴帽者)1937年在立陶宛魯多斯舉行婚禮時的場景,四年後他被送往強制勞動營。圖片來源:卡羅利斯·維斯尼奧斯卡斯我們這代人終於掙脱了束縛。作為歐盟公民,受北約保護且日益國際化。然而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的炮火驚醒了我們。正如一位立陶宛朋友所言:“戰爭爆發後,我才真正看清了地圖——我是説,真正審視了它。”
我們向來清楚立陶宛處於歐盟邊境的不利位置:西接俄羅斯飛地加里寧格勒,東鄰白俄羅斯。歷史上立陶宛作為獨立共和國的時間不足六十年。但在蘇聯解體後成長的我們,卻將和平與獨立視為理所當然。
烏克蘭戰火燃起時,我已在紐約求學六個月,憑藉富布賴特獎學金攻讀新聞學。我曾沉醉於這座城市賦予的匿名感——國籍不再是我的標籤。但2月24日清晨,我迫切需要與感同身受的人們在一起。
我參加了時代廣場和俄羅斯領事館前的集會。在那裏,我遇見懇求拜登干預的絕望烏克蘭人,遇見舉着"我是俄羅斯人,我支持烏克蘭"標語的反對派,遇見擔憂中國領導人效仿普京的台灣女子,也遇見同鄉立陶宛人。讓我們團結的共識是:烏克蘭人正在為我們而戰。
回到立陶宛的家鄉,這種情緒尤為明顯。這個擁有280萬人口的國家在戰爭爆發前兩天就為烏克蘭軍隊籌集了200萬歐元。不到一個月後,這個數字達到了1700萬。烏克蘭出生的立陶宛著名單口喜劇演員奧列格·蘇拉耶夫停止演出併成立基金會,自2022年3月以來為烏克蘭保衞者籌集了350萬歐元。在烏克蘭布恰大屠殺事件曝光後,立陶宛游泳運動員、奧運金牌得主魯塔·梅盧蒂特在維爾紐斯的俄羅斯大使館旁的池塘中游泳,池水被染成紅色,象徵鮮血。這段表演視頻在推特和Instagram上瘋傳。
奧運金牌得主、世界紀錄保持者游泳運動員魯塔·梅盧蒂特參加了立陶宛一個反對烏克蘭戰爭的藝術項目。照片:安德留斯·雷普希斯,通過貝爾塔·蒂爾曼泰特許多立陶宛人向來到立陶宛的7.4萬名烏克蘭難民敞開了家門。我一位朋友的父母就是其中一員,他們捐贈了一套公寓給一個烏克蘭家庭。協調難民住房項目的志願者問這對夫婦是否想了解這個家庭的情況。
“不用了,”母親説。“讓他們住進來就行。”她出生在西伯利亞,她的父母曾被流放到蘇聯的勞改營。她不需要被説服。
我的母親在祖父被流放的環境中長大,現在正在教烏克蘭難民立陶宛語,以便他們更容易找到工作。一家立陶宛公司開始為烏克蘭士兵制作便攜式膠合板牀。一個立陶宛非政府組織送去了用作移動婦產科救護站的救護車。立陶宛正在向烏克蘭提供發電機——迄今為止已有350台——這是在俄羅斯襲擊烏克蘭電力供應後的關鍵設備。執政黨和反對黨都支持向烏克蘭提供軍事和人道主義援助。當俄羅斯入侵烏克蘭時,91%的立陶宛人表示反對。其他波羅的海國家拉脱維亞和愛沙尼亞也有類似的心態。
波羅的海國家的人民支持烏克蘭,不僅因為他們視懷有帝國野心的俄羅斯為威脅,更因為他們深知歷史上烏克蘭人遭受的苦難遠甚於己。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間,當立陶宛人建設獨立共和國時,有400萬烏克蘭人因斯大林統治下的饑荒喪生。2014年,當立陶宛已加入歐盟和北約時,上百名烏克蘭人在推翻親莫斯科總統的起義中獻出生命。如今許多立陶宛人對未來感到焦慮不安,但這些情緒與烏克蘭的苦難無法相提並論。
2022年3月,烏克蘭利沃夫,烏軍士兵與撤離的家人道別圖片來源:丹尼斯·維加斯與烏克蘭不同,立陶宛享有北約第五條集體防禦條款的庇護,該條款規定對任一成員國的攻擊即被視為對所有成員國的攻擊。去年9月,拜登總統重申這一承諾,表示美國和北約將捍衞"北約每一寸領土"。然而,部分立陶宛人仍在做最壞打算。俄羅斯入侵烏克蘭後的首月,該國武器購買申請量激增四倍。當俄軍去年2月控制切爾諾貝利核電站時,立陶宛藥店的防輻射碘片被搶購一空。核威脅尤其令波羅的海國家憂心忡忡——若陷入絕境的普京決定動用核武庫呢?
“那我們都會死,”維爾紐斯的一位朋友告訴我。“但我不能因為無法控制的事情而活得畏手畏腳。”
上個月,我帶着碩士學位回到維爾紐斯,卻無心慶祝。整個一月份,這座城市總共只經歷了5小時的陽光——這是有記錄以來最少的。氣氛陰鬱。我的記者同事們疲憊不堪。一位同事去了赫爾松報道。我很擔心他。我逐漸意識到,我求學前離開的那個國家已不復存在。我們的社會正處於戰爭與和平之間的懸置狀態,表面平靜,內裏焦灼。
如果俄羅斯內部沒有出現強有力的反抗運動,克里姆林宮的帝國野心將繼續威脅生活在俄羅斯“勢力範圍”內的人們——這是多麼冷酷的殖民術語。也許在烏克蘭的失敗終將像二戰後德國那樣,在俄羅斯點燃一場反殖民運動。又或許,烏克蘭人只是在為我們其他人爭取更多時間。
維什尼亞烏斯卡斯先生是立陶宛維爾紐斯非營利長文新聞機構nara.lt的作家兼編輯。
本文發表於2023年2月18日印刷版,標題為《戰爭讓立陶宛的第二個冬天更加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