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較地獄：亞洲冥界藝術》評論：熾熱的東方來世 - 《華爾街日報》

阿夫魯茲·阿米吉的《靈魂天幕》（2021年）攝影：布魯斯·M·懷特西方最令人難忘的藝術作品中，有不少描繪了天堂與地獄。想想喬託、米開朗基羅或希羅尼穆斯·博斯對這些領域的並置表現。我尤其難以忘懷的是法國歐坦聖拉撒路大教堂中，吉斯勒貝爾圖斯的最後審判門楣雕塑《地獄的扼制》（1130-35年），其中魔鬼無形的手（如同嘉年華抓娃娃機的爪子）像摘果子般掐住一個赤裸靈魂的頭部。那個可憐的小傢伙——拼命想保住自己的腦袋——正死死抱住膝蓋求生。

然而當我想到亞洲藝術——那些充滿寧靜佛像、菩薩、毗濕奴、曼荼羅、山水卷軸、情色雕刻和浮世繪日常生活場景的傳統時，腦海中並不會立刻浮現硫磺火海的景象。但東方藝術對幽冥世界同樣有着生動、崇高且想象駭人的描繪——正如亞洲協會博物館舉辦的《比較地獄：亞洲冥界藝術》展覽所呈現的，這場令人目眩的展覽彙集了八世紀至二十一世紀的五十餘件作品。

展覽包含佛教、印度教、耆那教和伊斯蘭宇宙觀（均構想有天堂與地獄）中的宗教繪畫、雕塑、手稿、版畫、卷軸及一件皮影戲道具，探討了五大主題：“地獄定位”、“審判”、“懲罰”、“救贖"與"當代地獄”。由巴爾的摩沃爾特斯藝術博物館亞洲藝術策展人阿德里安娜·普羅瑟策劃，今夏將巡展至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

《比較地獄》以一種循序漸進、緩慢而精準的方式將你引入——如同寓言中逐漸加熱的水中青蛙，温度悄然攀升，直到你突然發現自己已置身沸水。與西方宗教藝術相似，這些作品旨在通過展現難以言喻的迫害與苦難來激發懺悔與善行。但不同於西方常見的那種讓觀眾保持窺視距離的呈現方式，這裏多幅地獄圖景以驚人的美感與寧靜的光暈展現陰間恐怖——宛如沐浴在聖光中的冥想夢境——令人不由自主地沉醉於這種暴力幻想中的田園詩般美麗。

其中一幅殘缺的《閻魔王國》（約1900年）是來自尼泊爾或北印度的印度教布面繪畫，高約3英尺、長7英尺。圍牆亭閣內，赤裸的靈魂在閻羅王面前等待審判。牆外，惡魔、惡犬與可怖猛禽正制服、折磨、烹煮罪人並將其投入地獄。柔和的赭紅如燃燒餘燼，温暖了焦黑的畫面，整體卻呈現出奇異的寧靜秩序。日本木雕《閻魔王坐像》（1392-1573年）中，閻魔王垂落的衣袍在膝頭形成優雅褶皺，但其鬥雞眼（原為赤紅）與火焰眉下的怒容仍令人膽寒。

歌川國芳的絹本設色金箔畫《地獄太夫》（約1850年）近乎真人尺寸，背對觀者的主角如山嶽般聳立，旋轉的衣袍如同連接多層地獄的通道——從寒冰尖刺到烈焰翻騰。在她衣袍中央的臀部位置，端坐着統御地獄的君王。這位被迫賣身的妓女最終獲得救贖與開悟。整幅畫面籠罩在朦朧壓抑的光影中，彷彿她雖承載着永恆翻騰的地獄，卻將其禁錮於己身。

《阿代-德維帕：兩個半大陸、人形宇宙（宇宙巨人，洛卡普魯沙）與七層地獄》（1613年）圖片來源：克利夫蘭藝術博物館這裏展現的火焰地獄變化無窮，尤其富有創意，攝人心魄。在中國或朝鮮的《十王圖》（17-18世紀）中，惡鬼將罪人碾成血肉模糊的肉醬，餵給火焰舌頭的蛇，或投入地獄深淵，畫面中燃燒的人形與火焰同樣觸目驚心。伊朗繪畫《審判日，〈占卜書〉手稿對開頁》（約1555年）裏，未得救贖者面色灰暗，化作各種動物，而蒙着面紗的先知穆罕默德與十二伊瑪目則顯現出熾烈的鎏金光環。場景採用堆疊式二維構圖，唯有天使的翅膀在平坦的金箔背景上劃出深邃的空間感。同樣令人驚歎的是大型淺浮雕木雕《地獄一景》（約17-18世紀），這件印度基督教教堂的構件描繪了在翻騰火海中，頭戴火焰冠冕、長着蛇尾或龍身的惡魔正在兇殘攻擊兩個靈魂。

但希望存在。亞洲協會美術館的牆面最初漆成灰色；“懲罰"展區轉為血紅色；而"救贖"展廳則採用天堂般的天空藍——在這裏，僧侶與神靈為受詛咒的靈魂代求。不過即便在此，地獄仍在召喚。尼泊爾布面彩繪《財源天女曼荼羅》（約1504年）以震撼的紅藍色調呈現，如地毯般繁複精美、紋飾統一，財源天女周圍環繞的渦卷飾框將其富足屬性與地獄酷刑（沸鼎、鐵籤、生殖器切割）形成鮮明對比。這些場景結構精妙、裝飾交織，當觀者直面地獄時，定會感到驚心動魄。

偶爾，黑色幽默能帶來一絲慰藉。在歌川芳藤的明治時期木版畫中，老鼠們被貓統治的地獄審判（劇透警告：老鼠的結局並不美好）；而《當代地獄》部分雖非核心，卻收錄了中國藝術家陸揚的視頻作品《妄想罪與罰》（2016），其中地獄竟是一間健身房的場景。該展區還呈現了伊朗裔美國藝術家阿芙魯茲·阿米吉的抽象作品《靈魂華蓋》（2021），這件由懸掛金屬絲構成的精緻裝置隨風輕顫，致敬逝去的靈魂。儘管借鑑了露絲·阿薩瓦的風格，仍不失為一處動人的藝術綠洲。

儘管充斥着難以估量的恐怖，《比較地獄》仍讓觀眾沉浸於一個超然的美學境界。在亞洲協會的展廳裏，神聖而可怖的地獄成為業力輪迴的一部分，演繹着生命無窮奧秘的又一重面相。

本文作者埃斯普倫德先生系《觀看的藝術：如何解讀現代與當代藝術》（Basic Books出版）一書作者，長期為《華爾街日報》撰寫藝術評論。

本文發表於2023年2月23日印刷版，原題為《熾熱的東方來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