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誘惑的變形》評論：伊甸園中無蘋果 - 《華爾街日報》

照片：Selbymay, CC BY-SA 3.0, via Wikimedia Commons中世紀基督徒對好奇心的看法與我們現代人不同。根據從奧古斯丁到阿奎那等思想家的觀點，當亞當和夏娃聽了蛇的花言巧語，咬下天堂禁果時，他們犯下的罪過（除其他外）正是好奇之惡——一種對知識的過度渴望，導向了不正當的目的。

不過，就連阿奎那也認為，為善目的而求知是美德，因此他或許會讚賞阿贊·亞丁-以色列為研究亞當夏娃飲食災難的文化史所展現的勤勉熱情。作者以狡黠的幽默感貫穿其清新直白的文風，將這項研究比作"圍繞冤案展開的偵探小説：儘管所有人都認定罪魁禍首已查明，但深入調查卻證明其清白無辜。“幾個世紀以來，無辜的果實——蘋果——似乎一直遭受着不公正的污名。

羅格斯大學猶太研究教授亞丁-以色列在《被轉變的誘惑：禁果如何變成蘋果的故事》中指出，《創世紀》希伯來原文從未宣稱亞當夏娃吃的是蘋果，而是用泛指水果的peri一詞。同樣，將希伯來聖經譯為希臘文的《七十士譯本》稱之為karpos，早期教會官方拉丁譯本《武加大譯本》使用fructus——二者都僅表示"果實”。古代基督教學者則傾向使用pomum（“果園水果”）。

那麼，蘋果究竟是如何背上這個黑鍋的呢？

亞丁-以色列先生認為，一個錯誤的聖經解釋在第二個千年初期主導了歐洲的象徵藝術。他在著作開篇章節《消失的蘋果》中明確指出：在基督教最初的一千年裏，關於如何討論或描繪禁果存在共識。根據他的考證，早期教會作品中常將其描述（或藝術表現）為葡萄或無花果。但還有其他候選者——九世紀一份展示金口約翰佈道文的彩繪手稿"描繪了亞當手持帶明顯花萼的紅色果實：一顆石榴"。

葡萄與酗酒放蕩之罪關聯明顯。亞丁-以色列推測，可能正因如此，某些拉比文獻將葡萄指認為禁果。無花果或許是最符合邏輯的候選：它原產於中東，況且《創世紀》中明確提到亞當夏娃用無花果葉遮掩羞恥。

無花果還與耶穌事蹟存在關聯：他講過不結果無花果樹的寓言，在福音書某個突兀插敍中，他還詛咒過耶路撒冷聖殿旁的無花果樹。奧古斯丁似乎支持無花果説，阿奎那亦然。亞丁-以色列梳理早期基督教藝術時發現，羅馬地下墓穴描繪人類墮落的壁畫中"所有可辨識的樹木都是無花果樹"。四世紀羅馬的兩具著名石棺也呈現相同果實，而第三具出現了現存唯一的早期蘋果形象——作者特別強調這是孤例。據其縝密考證，歐洲藝術中要再過數百年才出現可明確辨別的禁果蘋果形象。

隨後，在12世紀的法國，突然出現了繁榮景象。一份來自法國北部約1180-90年的詩篇集"展示了亞當正要吃一個帶有蘋果蒂的圓形果實"。作者以令人愉悦的精確度指出，在法國西部，“艾爾沃聖皮埃爾教堂南側柱頭上的蘋果裂口清晰可見”。13世紀沙特爾、亞眠等地的彩繪玻璃窗中出現了"紅色、圓形、蘋果大小的禁果"，一些彩繪手稿也描繪了被咬過的蘋果。在巴黎聖禮拜堂的石雕中——你懂的。

一種獨特的"蘋果傳統"開始紮根，並在接下來的500年裏傳遍歐洲大陸。作者指出，在12世紀之前的英格蘭和德語地區，人類墮落場景中描繪的各種物品通常是水果沙拉——無花果、葡萄、石榴。到了14世紀，蘋果像入侵物種一樣佔據了主導地位，這種水果的統治地位"在北方大師的作品中最為明顯"，包括希羅尼穆斯·博斯和老盧卡斯·克拉納赫。威尼斯時髦的畫家很快也採用了這種做法，儘管"偏愛無花果"的意大利其他地區一直堅持到16世紀——只要看看米開朗基羅的西斯廷教堂，夏娃手裏緊握着一個無花果。

米開朗基羅的《人類的墮落》。照片：Sebastian Bergmann, CC BY-SA 2.0, via Wikimedia Commons《誘惑的轉變》雖是一本小書，但亞丁-以色列先生為其簡潔論點背後的語言學與藝術史研究傾注了大量心血。書中穿插展示了數百件他編錄的藝術作品圖片（更多資料可查閲treeofknowledgeart.com網站）。他根據每件作品所呈現的水果類型進行分類，甚至將這些文物標註在地圖上，以追溯蘋果意象的傳播軌跡。

作者寫道：“我們已習慣將禁果視為蘋果，因而難以體會12世紀法國這場轉變的意義。它代表着與圖像學傳統的徹底決裂。“但為何是蘋果？為何在法國？為何在那個時代？

在提出自己的解釋前，亞丁-以色列必須先駁斥一個他認為主流但有缺陷的語言學理論——拉丁語中表示"邪惡"的詞彙malum影響了人們將禁果認定為"蘋果”（拉丁語亦作malum）。通過對公元第一個千年基督教文獻的梳理，他未發現這種關聯的證據，同時期藝術中也鮮見蘋果形象。他指出，早期基督教對《雅歌》的寓言式解讀"實際將蘋果與基督相聯繫——非原罪之因，乃救贖之源”。

亞丁-以色列認為，中世紀拉丁語作家因malum的"邪惡"內涵而避免用其指代蘋果，轉而使用泛指水果的拉丁詞pomum——該詞衍生出法語pomme，至12世紀已專指蘋果。他最終得出結論：正是這一語言演變，使得學者與藝術家們重新解讀拉丁文獻時，在《創世紀》故事中發現了"蘋果"。

案件終結？大多數讀者可能無法驗證作者涉及多個學術領域的全部判斷。但他們可以直接通過藝術作品本身追溯他的論點，對於任何喜歡刨根問底的好奇業餘愛好者來説，《誘惑的轉變》都易於理解。到最後，亞丁-以色列先生至少為蘋果洗清了冤屈；而那條蛇可能是個更棘手的難題。

普羅普森先生是《華爾街日報》的圖書編輯。

刊登於2023年2月25日的印刷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