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停留》評論:大器晚成的艾米·克蘭皮特 - 《華爾街日報》
Malcolm Forbes
艾米·克蘭皮特於1994年。攝影:卡倫·蔡斯1979年5月29日,時任《大西洋月刊》年輕編輯的瑪麗·喬·索爾特寫下了她的第一封粉絲信。收信人是58歲的詩人艾米·克蘭皮特,她的作品最近開始出現在該刊物及其他各類雜誌上。索爾特女士稱讚克蘭皮特的詩“總是讓我至少查一次字典,雖然我不認為這是必要條件,但這確實體現了你對精確的執着。你的寫作與眾不同。”
的確,克蘭皮特是獨一無二的,她的作品固執而令人滿意地難以歸類。“我不是一個地方的詩人,而是流離失所的詩人,”她曾宣稱。她成功地兼具兩者,她的詩描繪了她訪問或稱之為家的各個地方,同時也記錄了逃離、移民、迷失方向和剝奪。許多這些詩與自然交流,探索植物、動物、風景和天氣的物質世界。一些觸及克蘭皮特的政治激進主義和信仰危機。所有這些都受到她的文學榜樣的影響——約翰·濟慈的華麗、傑拉德·曼利·霍普金斯的音樂性、艾米莉·狄金森複雜的藝術性——同時展示了她自己標誌性的風格手法,無論是古典典故、展開和自由流動的句子,還是充滿列表、名字和名詞的詩節。
也許克蘭皮特的詩最引人注目的是豐富而原創的意象。在《八月的黑暗》中,她描述了當天第一艘漁船“駛入開放的主動脈,那起伏的/計算,其流動影響着漁民的/心跳。”在《翠鳥》中,同名的鳥“閃亮的俯衝,幸福的顏色/燃燒着,像箭一樣掠過/未被照料的記憶的風景。”而在《海灘玻璃》中,海洋“被沒有比保持未平的老賬更緊急的事務所困擾/繼續洗刷着它的千年/石英、花崗岩和玄武岩。”
這樣的語言能讓克蘭皮特的詩歌呈現出迷人的美感。然而,她晦澀的句法、密集的細節以及涉及文化、歷史或植物學等專業領域的引用,往往令讀者望而生畏。在其新出版的克蘭皮特傳記《萬物難駐》中,威拉德·斯皮格爾曼——這位曾編輯過她書信選集(2007年)併為《華爾街日報》長期撰稿的學者——通過嚴謹的文本細讀破譯了她的詩作。他還通過梳理催生這些詩歌的人生事件與經歷,論證了它們如何成為"她生命的見證"。最終呈現的是一部洞見深刻、引人入勝的著作,既剖析了克蘭皮特精妙的藝術造詣,也記錄了她從近乎默默無聞到詩壇名家的漫長征程。
作為五個孩子中的長女,克蘭皮特於1920年6月15日出生在愛荷華州新普羅維登斯的一個貴格會家庭。生命最初的十年裏,她在祖父母的農場長大,大部分時間獨處並與書為伴。“我從小就是個異類,“她曾對採訪者坦言。當父親舉家遷往自營農場時,她深陷環境劇變的困擾(多年後在《黑毛茛》一詩中,她將這次遷徙比作"流放”,回望那個淚眼婆娑的少女初次領悟"心碎/究竟意味着什麼”)。
十七歲時,克蘭皮特進入格林內爾學院,其創作才華初露鋒芒。“這更適合寫成詩而非散文,“一位教授評點道,“你何不嘗試寫詩呢?“1941年,這位來自鄉野的局外人渴慕大都市的繁華。“如果説她是個異類,“斯皮格爾曼寫道,“她渴望與其他異類為伍——在那裏,矛盾的是,她反而能找到歸屬。“她遷居紐約進入哥倫比亞大學研究生院,卻中途輟學,在牛津大學出版社謀得秘書職位。此後她步步晉升,最終坐穩了大學教材推廣總監的交椅。工作之餘,她沉溺於與文人藝術家們變幻不定的交際漩渦,在眩暈的社交狂歡中迷失自我,又重塑自我。並非所有感情都有善終:她曾一度訂婚,卻在最後關頭取消了婚禮。
1949年,克拉皮特在牛津大學出版社舉辦的徵文比賽中獲獎。這次英國之旅的獎品讓她大開眼界,為後續多次橫跨歐洲的文化朝聖之旅鋪平了道路(斯皮格爾曼先生告訴我們:“她崇敬歐洲文明”)。整個1950年代,克拉皮特在奧杜邦協會擔任圖書管理員,在格林威治村的聖公會教堂做禮拜,並創作了三部小説,但均未獲出版。隨後的二十年裏,她徹底轉變立場,不僅摒棄建制宗教,轉而投身於對抗社會不公和反越戰運動。這一時期克拉皮特放棄的不僅是宗教信仰:歷經多年退稿後,她毅然放棄小説創作,開始潛心寫詩。1968年,她遇到並愛上的法學教授哈羅德·科恩給予了她重要支持。
斯皮格爾曼著作的最後部分——也是篇幅最長、最精彩的部分——記錄了克拉皮特在文壇的崛起及其隨之而來的國際聲譽。我們得以見證她如何用才華譜寫抒情詩篇,又如何憑藉勤奮與耐心終獲回報。1978年《紐約客》刊登其處女詩作時,她已58歲。五年後,克諾夫出版社出版了她的首部詩集《翠鳥》,此後又陸續推出四部詩集。該詩集曾入圍美國國家書評人協會獎決選名單。麥克阿瑟天才獎等更多榮譽接踵而至。數十年的曲折坎坷就此終結:用斯皮格爾曼的話説,她以"美國最年長的年輕詩人"身份確立了地位。
作者坦言《永不駐足》是"一部非傳統傳記”,因部分史料缺失未能完整呈現克拉皮特的一生。書中某些段落,特別是1941年開始的"沉寂無名期”,斯皮格爾曼常因史料匱乏陷入敍事困境,不得不依賴推測。更令人遺憾的是他偶爾過度闡釋的傾向,諸如"專業人士就是通過勞動獲取報酬的人"“窗户既能框取風景,又能連通外界"這類表述。
否則,這項研究是對一位獨立精神與傑出詩人的詳盡無瑕的刻畫——用斯皮格爾曼先生的話説,她是“大器晚成者的守護聖徒之一”。作為該領域的權威,作者廣泛援引各類資料與“線人”,並對克蘭皮特的小説和旅行日記給出了客觀批評。但真正令人折服的是他對她詩歌的敏鋭分析:那些以中西部、緬因州、曼哈頓及更遠方為背景的詩作;向濟慈、波卡洪塔斯、多蘿西·華茲華斯和克蘭皮特遊牧祖先致敬的詩篇;充滿正義怒火併由之激發的抗議詩;以及從霧靄、茅膏菜到仙人掌、雲杉,再到隱士夜鶇和角狀風鈴草,以獨特視角呈現自然奇蹟的詩歌。
克蘭皮特於1994年9月因卵巢癌去世。斯皮格爾曼透露,她確診時曾憤怒不已,因為她渴望更多創作時間。我們應感激她留給世人的文字。儘管她在文學星空升起得晚,卻以異常耀眼的光芒彌補了這一點。
福布斯先生是蘇格蘭愛丁堡的作家,其作品曾發表於《泰晤士報文學增刊》、《經濟學人》、《華盛頓郵報》等刊物。
刊載於2023年2月25日印刷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