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我們仍需閲讀弗洛伊德——《華爾街日報》

對本科生而言，學習心理學可能會相當令人失望。他們滿懷希望地踏入課堂，期待能治癒自己的焦慮和抑鬱，學習説服他人的秘訣，或許還能獲得一些追蹤連環殺手的技巧。然而令他們驚訝的是，教授們更關注神經遞質如何運作、短期記憶的結構，以及如何正確進行元分析。最讓本科生困惑的是：為什麼沒人討論弗洛伊德？

如今在頂尖大學獲得心理學學士學位，你可能全程都不會聽到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名字。比起心理學家，你更可能在英語教授那裏聽到對他的討論。許多心理學家承認，弗洛伊德19世紀末在維也納創立的精神分析學派是該領域歷史的重要組成部分，但他們視其為一種尷尬——就像一家靠販賣冰毒起家的製藥公司。

這種態度不無道理。弗洛伊德的許多觀點相當離奇：他堅稱女孩患有"陰莖嫉妒"，這種創傷源於她們發現自己缺少陰莖；而男孩則遭受閹割焦慮，害怕失去自己的生殖器。如果一個男孩由喪母后的父親撫養長大？弗洛伊德認為會導致同性戀，原因是"過度閹割焦慮"。如今臨牀醫生已不再認真對待弗洛伊德關於精神疾病成因的大多數論斷，而他提出的發展階段理論（包括著名的俄狄浦斯情結）也正當地被髮展心理學家所摒棄。

但我們仍應閲讀弗洛伊德。即使你拒絕接受他的觀點，也應當瞭解它們，正如無神論者需要了解《聖經》一樣。他是人類思想史上的重要人物，塑造了無數人對心理的認知方式。（你可曾用"肛門期人格"形容過某人？）

他同時也是位傑出的寫作者。這位多次獲得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提名的學者，也曾入圍文學獎角逐，並斬獲德國歌德獎這一備受推崇的文學殊榮。他的著作——比如我最愛的《文明及其缺憾》——處處閃耀着智慧火花，為其他作家思想家提供了寶貴的思想啓迪。

弗洛伊德對性的執着常遭揶揄，但他對人類本能的坦誠態度具有解放意義，尤其是當時震驚世人的對女性慾望的承認。正如散文家喬治·普羅chnik所言，弗洛伊德"讓所有性傾向變體在共同的情慾光譜上共舞……他的工作讓許多人在內心最深處的渴望與恐懼中不再感到孤立和怪異。“若人人皆變態，則無人為變態。

還有他發明的"談話療法”——正統的精神分析治療。如今在《紐約客》漫畫裏，病人躺在長沙發上講述夢境、蓄鬚心理醫生默默記錄的場景，比現實生活更為常見。但現代心理學家與精神科醫師仍堅信，在富有同理心的專業治療師引導下梳理問題——通常配合藥物治療——具有重要價值。

弗洛伊德理論中最具持久影響力的觀點是心靈處於自我交戰狀態。正如弗洛伊德所承認的，他和學生們並非最早關注無意識動機與心理衝突的人，但他們對此的強調程度前所未有。

假設你決定結婚，當被問及原因時，你可能會説：“我已經準備好安定下來了，這是我人生中合適的階段，我深愛這個人，無法想象沒有對方的生活。“但弗洛伊德學派的分析師會堅稱你錯了——也許你想嫁給約翰是因為他讓你想起父親，或是想娶勞拉來報復曾經背叛你的母親。

面對這些解釋，你的反應可能是憤怒否認，但分析師會認為他們比你更瞭解你自己。事實上，你的憤怒可能被視作這些理論切中要害的證據。

即便在日常情境中，我們也常受到意識之外的力量影響。你是否曾莫名強烈地迷戀或厭惡某人？是否在關鍵時刻突然忘記某個名字？是否在明明打算出席的情況下錯過重要約會？

弗洛伊德認為，無意識滲透於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通過夢境、玩笑和言語失誤（現普遍稱為"弗洛伊德式口誤”）顯現。“凡有眼能看、有耳能聽者，皆可確信凡人無法保守秘密，“弗洛伊德寫道，“縱使緘口不言，指尖亦會喋喋不休，背叛從每個毛孔滲漏而出。”

這是一個激進的觀點。弗洛伊德寫道，在他之前，人類"不得不忍受科學對其天真自戀施加的兩大侮辱”：第一，我們並非宇宙中心；第二，我們與其他生物有着相同的起源。但弗洛伊德以其慣有的自負堅持認為，最嚴重的侮辱來自精神分析：“人類對偉大的渴望，正遭受當今心理學研究的第三次也是最痛苦的打擊——它試圖向我們每個人的自我證明，我們甚至不是自己心靈的主人，只能滿足於獲取潛意識活動的零星信息。”

弗洛伊德關於潛意識結構的理論充滿爭議，他許多具體主張（比如關於口誤的論述）也備受質疑。包括我在內的許多心理學家認為，他低估了人類意識思考的能力，低估了我們實際掌控自己心靈的程度。但當代研究提供了大量證據支持弗洛伊德的核心觀點：我們對許多情緒和慾望的源頭並無直接認知。心智活動的很大部分發生在意識無法觸及的深層。儘管弗洛伊德在許多問題上判斷錯誤，但在最關鍵的問題上他是正確的。

本文作者布魯姆博士是多倫多大學心理學教授，其著作《心理：人類心智的故事》由Ecco出版社於本月出版，本文改編自該書。

本文發表於2023年2月25日印刷版，原標題為《為何我們仍應閲讀弗洛伊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