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野牛迴歸是一項基因挑戰——《華爾街日報》

19世紀美國移民抵達大平原時，他們發現這裏的野牛似乎取之不盡。牛羣首尾綿延數十英里，密蘇里河上的明輪船曾因數萬頭野牛橫渡而停航半日。然而儘管數量龐大，這些野牛終究敵不過移民的步槍。對於來勢洶洶的新移民而言，這片草原上適應性最強的居民成了唾手可得的肉食與皮革來源。經過短短四十年的血腥屠殺，到1890年，野牛數量從約6000萬頭鋭減至不足千頭。

但2020年，當我在蒙大拿州冰川國家公園附近的黑腳族保留地探訪時，卻目睹了200頭健壯的野牛在路邊悠然進食的景象。如今整個大平原的原住民保留地都在積極繁育這種被黑腳族稱為"Iinnii"的動物，美國野牛總數已恢復至約50萬頭。這雖是生態保護的巨大成功，卻暗藏玄機——這些野牛在基因層面已與野生祖先不同，其DNA中可檢測到相當比例的家牛成分，這對物種恢復具有深遠影響。

野牛與家牛堪稱奇特組合。它們既非同種亦非同屬，卻能成功雜交。19世紀末野牛瀕臨滅絕時，堪薩斯、得克薩斯和達科他州的牧場主們獲取了最後一批野牛進行雜交實驗。野生野牛肌肉發達、自主性強且耐寒抗旱，能在夏季多數家牛無法存活的乾旱草原繁衍生息。將野牛特性融入家牛品種能為艱苦的畜牧業帶來優勢。世紀之交的自然學家歐內斯特·湯普森·西頓在首批雜交牛誕生時寫道：“這種混血動物將超越雙親品種——比野牛更温順且產奶更優，同時保留了抗逆性；皮毛更細膩、色澤更深且均勻；駝峯縮小後軀比例增加，整體體型也更為優美。”

這項挑戰在於培育出可繁殖的雜交動物。長期以來，只有雌性雜交種能夠生育。經過數十年的實驗，蒙大拿州一位牧場主終於培育出具有穩定生育能力的雜交公牛。農民們不再需要飼養難以馴服的野生野牛來為雌性配種。牛肉牛（Beefalo）由此成為牛類新品種，其基因組特徵為八分之五家牛基因與八分之三野牛基因。

在公眾視線之外，雜交實驗產生的牛與野牛基因的奇特組合導致了進一步的基因稀釋。野牛可能在含有大量家牛基因的情況下仍保持野牛外貌。僅憑肉眼幾乎無法判斷動物是否基因純正。當DNA檢測技術問世時，絕大多數野牛種羣已混入家牛基因。

如今在美國境內放牧的野牛大多會被送往屠宰場，製成牛排和漢堡。僅有3萬頭被保留用於物種保護，其中被認為相對不含家牛基因的更是少數。從牧場主的角度看，野牛與家牛的基因混合無關緊要。但若試圖拯救瀕危物種，基因完整性往往被視為核心所在。“物種保護不能停留在表象，“德州農工大學獸醫病理學系教授詹姆斯·德爾表示，“關鍵不在於它們的外形，而在於本質——那就是基因組。”

一幅19世紀的版畫描繪了當時常見的野牛狩獵場景。圖片來源：蓋蒂圖片社與保持原始基因譜系的物種相比，環保主義者往往更不重視雜交物種——尤其是為滿足人類需求而雜交的物種。若將充滿牛類基因的雜交野牛等同於舊石器時代馳騁北美平原的原始物種，在許多人看來無異於褻瀆野生動物保護理念，就像聲稱鄰居家貓咪與喜馬拉雅雪豹沒有區別一樣荒謬。

自一個世紀前大屠殺結束以來，唯一在原生地保持野生自由狀態的野牛羣生活在黃石國家公園，數量近5000頭。它們的神秘魅力催生了專屬環保組織"野牛田野保護協會”。這份神秘感當之無愧——當一頭身披霜雪、在黃石黑尾高原噴吐冰霧的巨型公牛野牛矗立眼前時，那種超凡脱俗的震撼堪稱野牛界的極致體驗。

即便如此，黃石野牛的基因庫仍摻雜着歷史遺留問題。它們曾在拉馬爾山谷的牧場半馴養多年，期間還引入過外來個體補充種羣。後來因投餵圈養違背國家公園宗旨才被放歸。雖然如今黃石野牛比美國其他種羣更接近真正野生狀態，但無人能確定其基因是否完全未被牛類污染。

蒙大拿州波茲曼的新鋭環保組織"美國草原"嚴肅對待這些基因問題。該組織旨在打造"美國本土最大自然保護區，作為永久保護人類與野生動物的國家遺產”。通過市場機制和慈善捐助而非政府法令，他們計劃將蒙大拿州中部320萬英畝土地改造成原始塞倫蓋蒂——在廣袤景觀中重現蹄類動物羣與掠食者共舞的壯麗生態。

美國大草原組織為野牛保護界提供了一種基因層面的保障。該機構副總裁兼對外關係主管皮特·格迪斯表示：“我們的目標始終是建立基因標準最優秀的保育種羣。“他們通過密蘇里州實驗室對每頭引入保護區的野牛進行基因檢測，並不懈努力維持種羣遺傳多樣性。

隨着DNA技術進步，這些動物會接受複檢。每當野牛被驅入畜欄接種疫苗或清點數量時，工作人員都會隨機抽取血樣送回實驗室。攜帶家牛基因的個體會被處決或轉移，這項政策執行得極為嚴格——2010年當種羣僅200頭時，就因基因不純淘汰了90頭。因此如今在這片土地上覓食的野牛，其基因純度都達到了極高標準。

這種基因潔癖式的管理是對野生野牛未來的長遠投資。雖然目前根據蒙大拿州法律這些動物仍屬私人所有的牲畜，但2019年該州魚類、野生動物和公園管理局發佈的報告承認了"恢復野生野牛種羣"的未竟責任，暗示應將其視為野生動物而非家畜。

儘管報告未明確具體實施方案和時間表，美國大草原組織已將自己視為未來生態修復的潛在合作伙伴。格迪斯以外交辭令表示：“若蒙大拿民眾某天希望重建野生種羣，我們很樂意提供優質種源。“他們已備好這些金蛋，只待找到合適的孵化之地。

普雷斯頓先生是蒙大拿大學的哲學教授。本文改編自他的新書《頑強的野獸：改變我們對動物看法的野生動物恢復》，由麻省理工學院出版社出版。

刊登於2023年3月4日印刷版，標題為《野牛迴歸是一項基因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