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健三郎，1935-2023 - 《華爾街日報》

1996年的大江健三郎。圖片來源：Leonardo Cendamo/Getty Images兩個動盪的年份決定了大江健三郎的人生軌跡。這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日本小説家於3月3日去世，享年88歲。這兩年都見證了崩潰如何轉變為突破。

1945年秋天，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後，10歲的大江健三郎看着美國吉普車駛入他在四國島山區的家鄉，沿途分發口香糖和好時巧克力。同年8月，他從廣播中聽到了日本神聖天皇的投降。這位跌落神壇的天皇以微弱的人聲講話。一個同學模仿了他的聲音，其他孩子都笑了。正如大江後來所寫：“焦慮從天而降，抓住了我們這些不虔誠的孩子。“但等級制度和服從的魔咒被打破了：對大江來説，這是永遠的。和平、民主和謙遜——無論是個人還是國家——將引導他作為作家和人的道路。

18年後，大江陷入了一場動搖自我認同的信任危機。這位年輕作家在23歲時就憑藉中篇小説《飼育》獲得了著名的芥川獎，這部小説講述了一名美國黑人戰俘與一個日本男孩的友誼。1963年，大江的兒子大江光出生時患有腦疝。醫生們預計，甚至希望這個嬰兒會夭折。

在混亂中，大江前往廣島報道原子彈爆炸的倖存者以及那些幫助他們的人的工作。這場痛苦和困惑的完美風暴並沒有擊垮他的精神，反而讓他獲得了自由。“正是在這場危機中，我兒子的出生像一顆炸彈一樣震撼了我，“大江在1995年的回憶錄《康復的家庭》中反思道，“通過這段痛苦的經歷，我不知怎麼重新找回了平衡。“正如他後來對英國作家瑪雅·賈吉所説：“我通過兒子的出生，被訓練成為一名作家和一個人。”

手術後，雖然身患殘疾，光不僅活了下來，還展現出非凡的音樂天賦，最初體現在他辨識鳥鳴的能力上。“那是水秧雞”，五歲時光的這句"首次可理解的語言"成為他智慧萌發的標誌。巴赫、貝多芬和莫扎特成為了光形影不離的朋友。兒子在父親寫作的同一間屋子裏聆聽和創作。令大江健三郎欣喜的是，光的唱片銷量甚至超過了自己的著作。正是光的音樂賦予了大江"相信藝術神奇治癒力量的勇氣”。

哪位作家會放過如此珍貴的人生礦脈？正如大江在1994年諾貝爾文學獎演講中所言：“我寫作的基本風格是從個人經歷出發，繼而與社會、國家乃至世界產生聯結。“但他從未滿足於純粹的懺悔或自我剖析模式。歷史對日本偏遠山村的粗暴入侵反覆出現在其作品中。值得注意的是，那些精神瀕臨崩潰的父母所生的殘疾兒童形象亦是如此。（在小説中，光有時以"咿呦"的形象出現；喜愛米爾恩童話的大江則稱兒子為"小熊維尼”。）從早期《萬延元年的足球隊》（1967）到晚年作品《水死》（2009），家庭戲劇與創傷總是延展為探索社會形態與時代命運的故事。

儘管四國島的森林傳説縈繞在其小説中（他的女性祖先曾是當地著名的故事講述者），但大江與滿載禮物的美國吉普車的童年邂逅，成為他多次轉向西方的開端。自母親送給他終生奉為圭臬的《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起，英語文學便深刻影響了他的創作——從索爾·貝婁、諾曼·梅勒到菲利普·羅斯等小説家，再到奧登、威廉·布萊克與葉芝的詩歌。他在東京研習法國文學時，從文藝復興學者渡邊一夫身上找到了和平人文主義的理想。民族主義評論家曾指責其作品"散發着黃油味”——即西方氣息。

大江健三郎雖舉止優雅、幽默風趣，卻總能讓那些懷念日本軍國主義歷史的人與他為敵。他與昔日盟友三島由紀夫徹底決裂，又因《沖繩札記》（1970年）激怒了戰爭頑固派——該書如實記載了戰爭末期反美宣傳導致民眾集體自殺的史實。多年後，舊日軍成員以誹謗罪起訴大江，他堅持立場並勝訴。他甚至拒絕接受日本文化勳章，表示不願承認"任何高於民主的權威”。

在撫養並珍視兒子光的同時，大江將廣島之行視為其文學殿堂的基石。這段經歷讓他學會與受害者共情，尊重所有緩解苦難的人，並堅定反對軍國主義與核武器。

大江後期的文風時而顯滯重，他擔憂會"喪失人類語言中的韻律感”。但記錄並超越1963年危機的那兩部作品節奏明快、可讀性強，至今仍是新人瞭解其創作的最佳入門。《廣島札記》（1965年）迸發着白熱化的憤怒與痛苦，同時也傳遞着他對賑災人員"本真"生活的驚歎——如重藤文夫醫生那樣"勇敢堅守日常職責"的人們。

由大江長期合作者約翰·內森精彩翻譯的《個人的體驗》（1964年），將光出生時的震撼與混亂轉化為教師鳥的困境故事。他與妻子生下腦損傷嬰兒，孩子頑強存活並"開始兇猛生長”。當鳥既無法成為"冷酷的惡徒"也做不成"堅毅的天使"時，其靈魂黑夜在"垮掉一代"風格的粗糲文字中狂奔。最終，鳥與情人火見子在同志酒吧狂飲威士忌後，選擇接納那個有着"清澈深灰眼眸"的嬰孩。

這本書以“忍耐”一詞作結。大江健三郎遠遠超越了忍耐，轉而追尋正義、愛與歡樂。他曾説：“我是個無趣的人。我讀了很多文學作品，思考了很多事情，但這一切的基礎是光與廣島。”事實證明，這已足夠支撐他畢生充滿文學勇氣與同情心的事業。

本文作者Tonkin先生是《翻譯小説百佳》的作者。

刊登於2023年3月18日的印刷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