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阿姆利特·考爾》評論：一位命運多舛的公主畫像 - 《華爾街日報》

阿姆利特·考爾，約1933年。攝影：比爾卡的王后涅槃女神十五年前，巴黎記者莉維亞·馬內拉·桑布伊在孟買進行報道之旅時，偶然看到一幅全身肖像畫，畫中是一位苗條的年輕女子，一位錫克教公主，她的優雅“像一束光一樣閃耀”。可以稱之為紗麗中的意外發現。

被炎熱和“充滿灰塵的空氣”所困擾，桑布伊女士躲進了古老的威爾士親王博物館，那裏有“巨大的風扇”。這個博物館——現在通過帝國抹去的無情過程被重新命名為賈特拉帕蒂·希瓦吉·馬哈拉吉·瓦斯圖·桑格拉哈拉亞——正在舉辦一個小型的巡迴展覽，展出的黑白照片據稱出自詹姆斯·拉斐特公司之手。他的工作室於1880年在都柏林成立，專門為英國上流社會拍攝肖像，但印度皇室也是拉斐特鏡頭需求的市場。

桑布伊女士為意大利報紙《晚郵報》撰寫文學和美學文章。在一個滿是“胖胖的大君，他們僵硬的鬍鬚和憂鬱的目光”的房間裏，她被一幅肖像畫迷住了，畫中的主題是“殿下拉尼·施裏·阿姆利特·考爾·薩希布”。

阿姆利特是賈加吉特·辛格的女兒，他在1890年至1947年間統治着印度北部旁遮普地區的卡普爾塔拉王國。被迷住的桑布伊女士寫道，她“高挑，膚色黝黑，頭髮紮起來”，穿着“難以捉摸，半透明”的衣服，邊緣繡有金線。

但阿姆利特公主不僅以視覺形象令人震撼。展覽中還有一段簡短説明，提到這位公主在納粹佔領的巴黎被蓋世太保逮捕，“罪名是變賣珠寶幫助猶太人逃離”法國，並在納粹監禁不到一年後香消玉殞。正如桑布伊女士所寫，這似乎是個"難以置信的故事"——我們不難理解她為何對此着迷。一位"光彩奪目的旁遮普公主"為拯救猶太人獻出了生命。“如此壯舉，“桑布伊女士問道，“怎會被歷史遺忘？“於是她開啓了一場探尋"失落公主與湮沒世界"的考據之旅，經年累月的偵探工作最終催生出這部飽含激情與雄辯的《尋找阿姆利特·考爾》。（原著以意大利文撰寫，由布魯克林編輯託德·波特諾維茨譯成英文。）

阿姆利特父親統治的狹小王國屬於印度七百個土邦之一。這些邦主們將所有實權讓渡給英國王室，換取名義上的獨立特權，以及身綴華麗徽章、名後綴冗長頭銜招搖過市的自由。賈加吉特·辛格身兼印度帝國最高勳章大騎士指揮官與印度之星最高勳章獲得者等維多利亞女王為印度權貴設立的多項騎士榮譽。他對珠寶痴迷至極，每年將四分之一財政收入用於購置珍珠與祖母綠。桑布伊女士披露，1926年他從卡地亞為自己購得"兩次世界大戰期間最負盛名的珠寶之一”：一頂寶塔狀頭冠，綴有一排碩大祖母綠，“頂端鑲嵌着177克拉的六邊形祖母綠”，而寶石上方"還冠有三顆更大的祖母綠”。

這種奢靡無度的生活曾令印度總督、以脾氣暴躁聞名的寇松勳爵將賈加吉特描述為“三流首領，五流品性”。賈加吉特對法國文化的狂熱崇拜很可能也激怒了寇松。他如此迷戀法國，以至於長期旅居巴黎，在那裏結交了多位情婦，其中包括一位默片時代著名女演員。更令人稱奇的是，他竟將法語定為卡普爾塔拉宮廷的官方語言，並將維克多·雨果的作品納入王國學校的課程。他甚至為自己建造了一座凡爾賽宮的復刻版宮殿——唯一區別在於整座建築被漆成了粉紅色。

阿姆利特是賈加吉特唯一的女兒（他有五個兒子），1904年由第四任妻子所生。如同亨利八世，賈加吉特先後迎娶了六位妻子，但採用的是多妻制而非續絃制。與亨利八世的妻子們不同，他的六位妻子中只有第六任——捷克女演員與"一位平庸伯爵”（桑布伊女士語）之女塔拉·德維（本名尤金妮·格羅蘇波娃）死於非命：因不堪忍受丈夫家族及反對白人女性嫁印度王公的英國當局的羞辱，她懷抱兩隻心愛的博美犬，從德里12世紀古塔顧特卜塔頂跳下身亡。當時身在國外的賈加吉特對此似乎無動於衷。

他對女兒則優待有加。阿姆利特被送往英國伊斯特本的進步女子寄宿學校，在那裏打網球、領導五人爵士樂隊並參與戲劇演出。在校期間，探險家歐內斯特·沙克爾頓、美國黑人男中音歌唱家兼演員保羅·羅伯遜等名流曾到訪該校。桑布伊女士寫道，這所學校奉行"宗教寬容”，猶太學生佔三分之一。她據此合理推測，這體現了印度公主與猶太世界的關聯。英國求學結束後，阿姆利特被送往巴黎——這座她晚年重返的城市，也是1940年12月她遭納粹指使的法國憲兵逮捕之地。

桑布伊女士寫道，所有這些教育讓阿姆利特成為了"原始女權主義者"。然而，1923年當父親將她許配給喜馬拉雅山麓小邦曼迪的拉賈時，這些教育都被浪費了。這位王公在學識上與她並不匹配，也從未出過國。“這需要糾正，“桑布伊女士説，於是他們在婚後不久就開啓了歐洲之旅。首站是倫敦，喬治五世國王和瑪麗王后在白金漢宮接見了他們。五個月後，在威尼斯、佛羅倫薩、維也納和布達佩斯等地遊歷後，他們返回家鄉。阿姆利特為丈夫生下了一兒一女。

1927年，《紐約先驅論壇報》派記者到曼迪王宮採訪了阿姆利特。當時凱瑟琳·梅奧所著《印度母親》剛剛出版，該書將印度貶低為不適合自治的國家，把印度人描述成無能迷信的原始人。桑布伊女士稱這位美國作家是"白人至上主義者”，其作品不僅充斥着對印度人的貶損，還包括對黑人和天主教徒的歧視。《先驅論壇報》原以為阿姆利特會提供親印度視角來反駁梅奧的抨擊，但用桑布伊的話説，報社實際遇到的卻是"一位非典型激進分子，決心為最貧困最邊緣化的女性而戰”。

“除非婦女進步，否則我們的人民永遠無法進步，“阿姆利特在接受採訪時表示。她還在談話中呼籲印度各統治家族放棄（《先驅論壇報》原文如此）“複數婚姻”——這顯然是在暗諷她自己父親的一夫多妻制。具有諷刺意味且令她痛苦的是，不久後她的丈夫也娶了第二任妻子，導致她於1933年逃往巴黎，再未歸來。

在阿姆利特執念的驅使下，桑布伊女士遍尋巴黎與倫敦的檔案館。她在法國的搜尋一無所獲，這讓她陰鬱地推測是法國人故意銷燬了與德國戰時合作的證據。在巴黎某警察總局——她原以為能找到阿姆利特被捕記錄的地方——檔案管理員告訴她"或許遭遇過火災”。然而在大英圖書館，桑布伊女士發現了關於阿姆利特的厚厚檔案，這為她的故事提供了血肉。

1940年12月8日，阿姆利特作為全國圍捕"敵國女性及兒童"行動的一部分在巴黎被捕。英國男性早在當年年初就被拘留。這些女性被火車運往東部城鎮貝桑松，關押在骯髒冰冷的兵營裏。桑布伊對她們處境的描述令人心碎：囚犯們染上支氣管炎和肺炎，“幾乎所有女性的月經週期都停止了”。阿姆利特似乎受到看守的特別苛待——桑布伊推測這可能是因為她被誤認為深色皮膚的羅姆人（吉普賽人）。

在大英圖書館，桑布伊查閲了阿姆利特父親、丈夫同英國外交部的往來信函，他們竭力敦促當局協助釋放她。賈加吉特甚至致信維希傀儡政權首腦貝當元帥。德國人曾提議用阿姆利特交換一名關押在印度的德國間諜，但英國官員認定她的遣返"政治重要性不足”，不值得進行這項交易。

在她故事最悲傷的部分，桑布伊女士還向阿姆裏特的女兒尼爾瓦娜·德維尋求信息，兩人聯繫時這位女兒已80歲高齡。但桑布伊發現，女兒對自己母親阿姆裏特的瞭解甚至比她還要少——畢竟阿姆裏特在女兒4歲時就離開了印度。

至此，桑布伊對阿姆裏特故事的追尋被賦予了一個新的、令人心酸的目的——一種"迫切的渴望"。正是這一轉折賦予了她的書最本質的優雅。她的探索不再僅僅是為了解開一個令人困惑的謎團，更成為一項人性的舉動，幫助一位心碎的女兒在分離一生後與母親重新建立聯繫。

瓦拉達拉詹先生是《華爾街日報》撰稿人，同時擔任美國企業研究所和紐約大學法學院古典自由主義研究所研究員。

本文發表於2023年3月18日的印刷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