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爾街日報》:流亡墨西哥城的美國人——探訪這座城市的激進歷史
Tony Perrottet | Photographs by Lisette Poole for The Wall Street Journal
墨西哥城有着激進的過往。
這座簡稱CDMX(Ciudad de México)的城市,長久以來有着接納逃避政治、社會或藝術壓迫的美國人的傳統。這股潮流始於1920年代左翼激進分子的零星流入,以及1930年代末西班牙內戰美國老兵的到來。
但美國人湧入墨西哥城的最高峯是在二戰後,正值紅色恐慌和麥卡錫主義時期。最早的一批"逃亡藝術家"是所謂"好萊塢十君子"——這些洛杉磯電影界的知名人士因拒絕在眾議院非美活動調查委員會前"指認同夥"而入獄。
到1950年代初,洋基流亡羣體已包含大批逃避冷戰狂熱的進步人士,其中許多人與墨西哥共產主義藝術家迭戈·里維拉及其妻子弗裏達·卡羅,以及威廉·S·巴勒斯、傑克·凱魯亞克等"垮掉的一代"作家交往甚密。
“大體而言,加拿大作為美國政治難民避風港的説法只是幻象,但在墨西哥卻是真實存在,"《線人:中情局如何欺騙世界頂尖作家》作者喬爾·惠特尼表示,他即將出版一部關於美國冷戰時期流亡者的文集。
墨西哥城對美國難民具有諸多優勢,包括相對便利的抵達途徑。詩人喬治·奧本和他的作家妻子瑪麗因早年的左翼背景在加州遭到聯邦調查局騷擾,當他們發現許多激進派同僚都南下巴邊境時,便帶着女兒和狗駕車前往。
“奧本夫婦的激進派朋友們説,‘我們都要去墨西哥。’他們回應,‘我們也去!’”惠特尼先生説道,隨後開玩笑地補充:“我是説,我深受天氣和美食的影響。能去墨西哥,幹嘛要去加拿大呢?”
去年冬天計劃逃離紐約時,我認為這是個合理的問題。我希望這段近乎被遺忘的流放傳奇能為墨西哥城這座迷人卻時而令人窒息的超級大都市提供一把獨特的鑰匙。這需要一些偵探工作。雖然一些非美國籍流亡者在這座城市以奇特的故居博物館形式被紀念——比如不幸的列夫·托洛茨基,他於1940年被斯大林主義特工用冰鎬刺入頭部身亡——但冷戰時期美國流亡者交織的傳奇故事需要我追蹤更多非常規的地點。
市中心拉丁美洲塔的景觀。
許多被列入黑名單的好萊塢電影人曾下榻改革大道三角地帶的帝國改革酒店。### 入駐市中心
我的激進之旅首站是城市的歷史中心——市中心區。對旅行者而言,這是墨西哥城最具挑戰性的街區,殖民時期狹窄的網格狀巷道交通擁堵,兩旁盡是售賣廉價服裝和廚具的商店。
從一開始我就明白,必須接受許多地標已消失在墨西哥城持續的城市更新中。例如,若嚴格遵循歷史軌跡,我本應入住與被黑名單的好萊塢電影人相同的酒店。距離殖民時期市中心僅幾個街區的帝國改革酒店,是1904年建在墨西哥城香榭麗舍——改革大道三角地帶的一座莊嚴巴黎風格建築。1950年首批抵達的美國人之一、編劇約翰·布萊特後來回憶道:“天啊,這裏曾有16間公寓中14間住着黑名單人士。”他驚歎道。
遺憾的是,儘管帝國酒店的外立面依然輝煌,內部卻已改造得面目全非。為追尋舊世界的魅力,我轉而入住安布拉爾酒店——這座改造自1924年辦公樓的靜謐綠洲,粉石立面與裝飾藝術風格的內飾相得益彰,其中鍛鐵花邊中庭尤為壯觀。
附近仍可窺見該地區激進的過往。1950年代,下榻此處的美國人或許會漫步至哈瓦那咖啡館,這家古巴餐廳擁有洞穴般的木質裝潢。1955至56年間,他們甚至可能鄰座二十多歲的菲德爾·卡斯特羅和切·格瓦拉,二人當時正啜飲甜咖啡策劃古巴革命。這家熱鬧的咖啡館也是墨西哥記者和作家如奧克塔維奧·帕斯、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常聚地。如今哈瓦那咖啡館幸未翻新,保留着福米卡餐桌、弧形木吧枱,以及身着筆挺西裝的服務員端上的古巴風味。
歷史區的其他時代印記也奇蹟般留存下來。最具風情的是1876年由法國姐妹創立的歌劇酒吧,其華美裝潢世代深受藝術家與政客青睞。天花板上那個據傳是1914年潘喬·維亞策馬闖入墨西哥革命時留下的彈孔,至今被精心保存。
1950年代的美國文藝青年必定直奔1934年開幕的美術宮,這座新藝術風格建築內陳列着里維拉的著名壁畫。最具爭議的《掌控宇宙的人類》原為紐約洛克菲勒中心創作,卻因包含列寧、托洛茨基、馬克思和恩格斯的英雄肖像而遭拒。
里維拉的住宅本身就是遊覽路線中的重要一站。這位畫家曾居住在聖安赫爾一座引人注目的現代主義住宅兼工作室裏,當時那裏還是一個村莊,如今已成為南部郊區。這座由墨西哥建築師胡安·奧戈爾曼設計的建築被保留為迭戈·里維拉與弗裏達·卡羅故居博物館(因弗裏達在1934至1941年間居住於此而得名)。雖然參觀人數遠不及科約阿坎社區的弗裏達故居,但這棟房子堪稱令人驚歎的前衞創作。
在一道由高大仙人掌組成的"籬笆"後方,聳立着兩座巨大的混凝土方塊,一紅一藍,由空中廊橋相連。里維拉光線充足的工作室裏堆滿他的藝術用品和墨西哥鄉村節日使用的紙漿骷髏,一面牆上還留着他為後期壁畫創作的草稿塗鴉。
聖安赫爾成為美國僑民生活的另一個據點。1951年,被列入黑名單的好萊塢編劇雨果·巴特勒與妻子——女演員讓·魯弗洛搬到了里維拉家隔壁。美國流亡者的追隨者們還可以在前郵局上方的奧本夫婦可能居住過的地方駐足——那裏現在是一個迷人的手工藝品市場"聖安赫爾集市”,或是在綠樹成蔭的廣場上休憩。
墨西哥藝術家迭戈·里維拉的住宅兼工作室被保留為迭戈·里維拉與弗裏達·卡羅故居博物館。
遊客們坐在墨西哥藝術家壁畫為特色的文化中心——美術宮的長椅上。### 通往羅馬的路上
我旅行清單的下一站是綠樹成蔭的羅馬社區,傑克·凱魯亞克曾與其他垮掉派作家在此合租陋室。在《裸體午餐》作者威廉·巴勒斯的吸引下,凱魯亞克與詩人艾倫·金斯伯格、格雷戈裏·科爾索相繼來此——1949年巴勒斯為躲避美國毒品指控,攜妻子瓊·沃爾默及幼子移居羅馬。
當時這個曾經輝煌的街區已日漸衰敗,卻成了經濟拮据的波西米亞人尋求性自由與廉價毒品的理想庇護所。如今的羅馬社區宜人宜居,林蔭道旁的露天咖啡館和私密酒吧與中心區的商業氛圍截然不同。
我的羅馬"垮掉派之旅"開局不順。巴勒斯首間公寓現已成為工地,垮掉派後來的聚集地也被拆除。在蒙特雷大道122號這棟不起眼的公寓樓裏,我終於找到了歷史寶藏——樓下潛水酒吧當年是垮掉派在墨西哥城的派對中心。1951年這裏成為最臭名昭著的美僑據點:巴勒斯終日酗酒吸毒後,在"威廉·退爾"遊戲中誤殺妻子沃爾默。他雖僅服刑13天並以過失殺人獲緩刑兩年,但很快逃離了墨西哥。
如今公寓樓保存完好,原來的"邦蒂酒吧"已擴建為克里卡酒館,牆上手寫特色菜譜,大開窗迎風納涼。
公寓現任業主烏貝託·蘇亞雷斯提醒説,如今住在這裏的三姐妹已對病態的"垮掉派"追隨者感到厭煩,拒絕開門。而蘇亞雷斯本人雖從未讀過巴勒斯的任何作品,卻很樂意接待文學朝聖者。他還在雨篷上添加了老酒吧的名字"Bounty",並標註宣傳語"傳奇之地"。
作為這次尋訪的沉重終章,我打車前往埋葬瓊·沃爾默的美洲公墓。當我敲開管理處小辦公室時,工作人員得知我不是來購買墓位時略顯失望,但仍派了一名守墓人帶我去沃爾默的墓地。
我們穿過由希臘神廟式大理石墓冢、成羣飛舞的小天使雕像和鬥牛士華麗陵墓組成的奢華墓園,最終停在一面長長的壁龕牆前。
“這裏安放着被遺棄的遺骸,“守墓人説,“那些無人支付維護費用的逝者。“唯有一個壁龕刻着名字:瓊·沃爾默·巴勒斯,路易斯維爾/紐約1923-墨西哥聯邦區1951年9月。
歸途隨想
這是在墨美國流亡者中最淒涼的結局。但對更多人而言,流亡生活雖充滿壓力卻催生了藝術創作。例如編劇達爾頓·特朗博在墨西哥期間以筆名創作的劇本(格利高裏·派克與奧黛麗·赫本主演的《羅馬假日》)獲得奧斯卡獎,另一部受當地經歷啓發的劇本(關於鬥牛的《勇敢者》)再獲小金人。
凱魯亞克將墨西哥城經歷寫成詩集《墨西哥城藍調》和半自傳體小説《特里斯苔莎》。巴勒斯則説過,若非瓊的死亡,他永遠不會成為作家——這不知該算幸或不幸*。*
少數美國人在墨西哥永久定居,但隨着冷戰狂熱消退,大多數人於1950年代末和60年代初返回美國。當我漫步穿過美國公墓大門回到墨西哥城時,那段動盪的歷史似乎已遙不可及。永恆之春的城市陽光燦爛,是時候享用墨西哥烤豬肉玉米餅和一杯提神的瑪格麗塔了。
墨西哥城歷史中心主廣場索卡洛的大教堂。佩羅特先生是紐約市的作家,聯繫方式:[email protected]。
刊登於2023年3月25日印刷版,標題為《墨西哥城的美國流亡者:一座城市的激進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