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英博物館堅守其帝國掠奪文物立場——《華爾街日報》
Max Colchester, Elissa Miolene and Kelly Crow
倫敦——在大英博物館地下室一間無窗的小房間裏，存放着埃塞俄比亞東正教教會的一些最神聖聖物：11塊被稱為“塔波特”的小木匾，埃塞俄比亞基督徒認為這些聖物承載着上帝的存在。每一塊塔波特都象徵着《聖經》中記載的約櫃。
這些聖物極為神聖，甚至不能公開展示——埃塞俄比亞東正教信徒表示只有神職人員才能瞻仰，連大英博物館館長也無權觀看。這些14英寸長的刻字木板被布包裹着，自1868年英國侵略軍從埃塞俄比亞要塞掠奪以來，幾乎從未示人。
埃塞俄比亞教會要求歸還聖物。大英博物館予以拒絕，僅同意以出借方式提供。
2018年，埃塞俄比亞神職人員代表團曾專程前往布魯姆斯伯裏區的大英博物館地下室，與這些聖匾共同祈禱。隨行的倫敦埃塞俄比亞東正教教會執事塞繆爾·伯翰努表示，這間"存放無價聖物的房間實在狹小"。
關於塔波特的爭奪，反映了更廣泛的社會變革浪潮——西方世界各大博物館正面臨越來越大的壓力，要求其歸還19世紀帝國時代獲得的珍寶。當時歐洲列強建立的殖民地遍佈非洲和亞洲。
荷蘭、德國和比利時政府近期承諾，將清查國家博物館中的掠奪文物並啓動歸還程序。在美國，史密森尼學會和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同意歸還19世紀英軍從現今尼日利亞地區掠走的部分藝術品。
1月，埃塞俄比亞東正教祭司們在巴圖舉行的主顯節慶祝活動中，手捧覆蓋着布料的塔波特複製品。圖片來源：TIKSA NEGERI/REUTERS大英博物館是反對將珍寶永久歸還原屬國的最突出代表。該館建於1753年，依託於昔日龐大的大英帝國，其藏品正深陷關於英國曆史與機構未來的複雜清算中。
該館長期辯稱其藏品最適合保存在免費開放的館內，旨在展示自人類誕生以來的文化成就。其受託人還受1963年英國法律約束，該法基本禁止他們捐贈任何藏品——除非是贗品、已損毀或被視為"不適宜"且處置後不會損害學者利益。
“拆解館藏絕不能成為一代人的輕率之舉，“前財政大臣、現任館長喬治·奧斯本在11月對受託人演講時表示，“不僅因為法律禁止，這更是缺乏勇氣者躲藏的藉口。而是因為我們堅信這座人類文明博物館的價值。”
‘失去的珍寶’
塔波特藏品對博物館策略構成特殊挑戰，因宗教認為其神聖不可侵犯，它們既不被展出也不用於研究。
他們還指出了該機構面臨的一個更深層次問題：歸還一組文物可能會為要求歸還大英帝國時期獲取的其他珍寶打開閘門。特別是，希臘政府多次向大英博物館請願，要求歸還埃爾金大理石雕——這些200多年前從雅典帕特農神廟移走的雕塑是該館的鎮館之寶。19世紀初，英國駐奧斯曼帝國大使埃爾金勳爵聲稱，他得到了當時控制雅典的奧斯曼當局的許可，將這些雕塑帶走。
“整個博物館[領導層]普遍認為，在任何其他單件文物上讓步都會威脅到並可能失去這些大理石雕，”前大英博物館埃及學家、非營利組織“歸還遺產”（致力於推動文物歸還）創始人劉易斯·麥克諾特表示。
2023年7月的大英博物館。圖片來源：amir makar/Agence France-Presse/Getty Images大英博物館是世界上第一個免費的國家公共博物館。最初從醫生漢斯·斯隆爵士處獲得的數千件藏品迅速增加，隨着英國殖民地擴張至全球四分之一地區，捐贈者們不斷充實館藏。如今，該館約800萬件藏品中包括幫助破譯象形文字秘密的羅塞塔石碑、一系列亞述雕像和復活節島的摩艾石像。
絕大多數文物的所有權並無爭議。近期焦點集中在少數被英國侵略軍掠奪的物品，以及現今被視為非法或不道德手段由探險家和旅行者購買或帶走的珍寶上。
許多博物館辯稱，保護古代遺存並供學者與公眾參觀符合公共利益。古典學學者、大英博物館理事瑪麗·比爾德在郵件中表示：“理事們始終在考慮文物歸還問題（我們並非一羣老頑固），若不這麼做就是失職。”
據多位知情人士透露，該博物館理事會已就文物歸還問題展開深入討論，但目前支持以出借部分館藏而非贈予的方式處理。牛津大學歷史學教授諾埃爾·馬爾科姆關於埃爾金大理石的最新報告指出，1963年法律允許文物外借，但理事會必須合理確保其最終歸還。
圖為今年1月大英博物館展出的埃爾金大理石雕塑（上、下圖）。圖片來源：丹尼爾·萊亞爾/法新社/蓋蒂圖片社
奧斯本先生拒絕就本文接受採訪，他一直在推動解決關於這些大理石雕塑的長期爭議。最近，他試圖與希臘政府協商一項複雜協議，計劃用部分雕塑暫時交換其他各類希臘文物。
希臘政府長期堅稱這些雕塑是被盜文物，表示希望獲得完整所有權，因為它們承載着更宏大的文化、歷史與建築敍事。這些作品包括曾裝飾帕特農神廟檐壁的浮雕殘片，以及衞城建築羣的其他雕塑，共同記錄了民主制度在古希臘雅典的起源。
現存帕特農神廟雕塑約半數藏於倫敦，其餘部分散見於雅典及其他歐洲國家首都。2009年開放的雅典衞城博物館設有專門展區，用於陳列所有可能重聚的雕塑。
英國政府淡化了歸還此類文物的可能性。“我們與世界共享這些珍寶，全球遊客為此來到英國，“英國首相里希·蘇納克本月對記者表示。大英博物館主要資金來自英國政府，其多數受託人由官方任命。
雅典衞城博物館帕特農展廳內景，攝於四月，部分展品為大英博物館藏品的複製品。照片：louisa gouliamaki/法新社/蓋蒂圖片社
去年帕特農神廟的遊客。照片：Petros Giannakouris/美聯社### 法國的承諾
博物館為塔博特（Tabots）探索了類似的解決方案——將它們借給英國的埃塞俄比亞教會，從而保留在英國——埃塞俄比亞官員認為這是不可接受的。“你不能把上帝借給一個教堂，”埃塞俄比亞駐倫敦大使館前外交顧問弗雷澤·海爾（Frezer Haile）説。他説，塔博特的實體存在使埃塞俄比亞教堂神聖化。
近年來，隨着帝國的道德理由及其對被吞併國家的影響日益受到挑戰，將物品歸還前殖民地的壓力迅速增加。一些博物館希望通過歸還一小部分藏品來緩解緊張局勢並淨化聲譽。這迫使大英博物館更加透明地説明它是如何擁有如此多的藏品，並與一些希望收回其文化寶藏的國家進行更深入的接觸。
2017年，法國總統埃馬紐埃爾·馬克龍（Emmanuel Macron）承諾歸還被武力奪取的非洲物品，這一承諾在博物館界引起震動，並促使一些非洲國家要求法國和其他國家歸還物品。
2021年，尼日利亞政府要求大英博物館歸還複雜的黃銅和青銅雕塑，即所謂的貝寧青銅器（Benin Bronzes），這些雕塑是1897年入侵的英國軍隊奪取的。大英博物館擁有約900件貝寧雕塑，迄今拒絕歸還。它正在與其他幾家歐洲博物館合作，在尼日利亞的貝寧市建立一個博物館，以收藏其他包括一些已歸還或借出的作品。它還在資助該地區的考古挖掘。
2020年大英博物館展出的貝寧青銅器。圖片來源：David Cliff/Sopa images/Zuma Press去年10月，史密森尼學會向尼日利亞歸還了29件貝寧青銅器，這是近期美國10家歸還類似文物或承諾歸還的博物館之一。
大英博物館長期以來變革遲緩。2005年，英國一家法院裁定，僅適用於該博物館的1963年《大英博物館法案》禁止受託人歸還被證實由納粹從猶太收藏家處竊取的藝術品。儘管許多博物館多年來一直在歸還此類物品，但法官認為對藝術品的道德訴求並未超越受託人不得處置館藏的法律義務。在輿論壓力下，英國政府於2009年通過新法案，賦予大英博物館受託人歸還納粹劫掠文物的權力。
作家兼受託人阿赫達夫·蘇維夫於2019年辭職，理由之一是該博物館未在此議題上發揮領導作用。“誕生併成長於帝國殖民實踐中的大英博物館正面臨審視，卻始終緘默。“蘇維夫女士在當時的博客中寫道。她拒絕發表進一步評論。
塔波特聖物是帝國掠奪的典型案例。1868年，英國遠征軍襲擊了埃塞俄比亞北部由特沃德羅斯二世皇帝據守的馬格達拉山頂要塞，這些聖物隨之被掠。此前該皇帝因扣押英國駐埃塞俄比亞領事及數名傳教士而激怒英國。
英國駐印度將領羅伯特·納皮爾爵士率領12,000名士兵前往解圍。當部隊攻入要塞時，發現皇帝已用維多利亞女王贈送的手槍自盡。士兵們肆意掠取了大量埃塞俄比亞文物，包括已故皇帝的發綹。其中許多物品隨後就在附近平原上被拍賣給遠征軍成員。
大英博物館手稿部助理理查德·裏文頓·霍姆斯以考古學家身份隨行，為其僱主購得包括塔波特聖碑在內的多件文物。一名士兵還將特沃德羅斯皇帝的幼子帶回了英國。一頂金冠與聖盃被送至倫敦V&A博物館，至今仍陳列於此。
埃塞俄比亞雖提出歸還要求卻未果。1924年，喬治五世將特沃德羅斯國庫中兩頂王冠之一贈予埃塞俄比亞王位繼承人。伊麗莎白二世女王1965年國事訪問時，歸還了曾屬特沃德羅斯的皇家禮帽與玉璽。
櫥櫃中的發現
西方世界對待歷史聖物的保管並非始終審慎。2001年，一位曾居埃塞俄比亞的蘇格蘭牧師在愛丁堡教堂櫥櫃深處發現一塊塔波特聖碑——他恰巧識得此物。該聖碑1868年由納皮爾將軍的副官贈予教堂。牧師將其歸還埃塞俄比亞後，當地民眾湧上街頭歡慶。
2003年，另一件塔波特在倫敦拍賣會上被一位愛爾蘭醫生購得並歸還。埃塞俄比亞正教是該國主要宗教，擁有約3600萬信徒。
2002年歸還儀式上，一位埃塞俄比亞祭司手持在蘇格蘭教堂發現的塔波特。圖片來源：PA Images/Reuters2018年，埃塞俄比亞駐倫敦使館工作人員決定縮小追索範圍，集中要求歸還塔波特、特沃德羅斯皇帝的頭髮及其子阿萊馬耶胡王子的遺骸。這位青年18歲時因胸膜炎在英格蘭北部去世，現與英國王室成員一同安葬於温莎城堡的聖喬治禮拜堂。
同年，埃塞俄比亞成功説服倫敦國家陸軍博物館停止公開展示皇帝頭髮並歸還安葬。
截至目前，英國王室尚未同意歸還阿萊馬耶胡王子遺骸，理由是移出聖喬治禮拜堂可能驚擾其他安息者。
使館前外交顧問海勒先生表示，2017至2021年間，埃塞俄比亞代表團與大英博物館官員（包括館長哈特維希·菲舍爾）進行了約六次會談。
埃方提出多項建議，甚至包括在博物館內建造小型教堂妥善安置塔波特。海勒稱，他們多次被告知需等待博物館理事會審議此事。
大英博物館的一位發言人表示，該館與埃塞俄比亞正教會、埃塞俄比亞政府以及亞的斯亞貝巴國家博物館保持着建設性關係，並已與他們進行了富有成效的討論。博物館稱埃塞俄比亞教會的代表可隨時前來參拜塔波特聖櫃。
2021年拍攝的殖民時期被英軍掠奪、後歸還至亞的斯亞貝巴埃塞俄比亞國家博物館的文物。圖片來源：TIKSA NEGERI/REUTERS另一座塔波特聖櫃安放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祭壇後方，這裏歷來舉行英國君主加冕儀式。2022年10月，埃塞俄比亞政府代表團專程前往大教堂，請求查爾斯三世國王歸還聖物。由於該教堂歸屬在位君主管轄，最終決定權很可能在國王手中。
埃塞俄比亞官員稱，威斯敏斯特教長會見了代表團，對其訴求表示理解並承諾後續保持溝通。埃塞俄比亞駐英使館人員表示，多年來英國王室、聖公會及大英博物館始終對此事避而不談。
威斯敏斯特大教堂聲明尊重塔波特聖櫃的神聖性並已將其妥善遮蓋，“目前無調整現有安排的計劃”。白金漢宮拒絕置評。
“這簡直荒謬，“曾呼籲歸還威斯敏斯特教堂和大英博物館塔波特聖櫃的坎特伯雷前大主教喬治·凱里表示，“它們甚至不被展示，連參觀都不被允許。”
2020年，威斯敏斯特教堂祭壇後方放置着一座塔波特聖龕。圖片來源：約翰·斯蒂爾韋爾/PA WIRE/Zuma Press倫敦非營利組織"謝赫拉扎德基金會"正積極推動塔波特歸還，該組織委託英國律師薩曼莎·奈茨出具的法律意見書指出，根據1963年法案，這些聖龕符合"不適合保留"的法定返還條件——因其不可公開展示，對學者和學生毫無研究價值。
海爾先生表示，大英博物館可嚴格限定該條款對塔波特的適用性，以避免為其他館藏文物開創先例。
當被問及為何認定塔波特符合館藏標準時，大英博物館回應稱：“這些聖龕與埃塞俄比亞其他藏品共同展現了該國宗教傳統的廣度和多樣性。”
現居倫敦的埃塞俄比亞正教會執事貝爾哈努先生透露，2018年埃塞俄比亞神父申請在威斯敏斯特教堂對塔波特進行祈禱遭拒。不過同年大英博物館確實允許部分埃塞俄比亞神父參觀了藏品。他們被帶進昏暗的小房間，發現十年前上次神父來訪時留下的香灰仍在原處，塔波特聖龕半掩於布幔之下。陪同的貝爾哈努在神父們十五分鐘祈禱期間背身迴避。
“看到他們那樣，就在那裏，非常令人難過，”貝哈努先生説。
寫信給馬克斯·科爾切斯特，郵箱：[email protected]，艾麗莎·米奧琳，郵箱：[email protected]，以及凱莉·克羅，郵箱：[email protected]
更正與補充大英博物館的創始收藏來自漢斯·斯隆爵士，他是一名醫生。本文早期版本錯誤地稱他為物理學家。（已於4月5日更正。）
刊登於2023年3月25日印刷版，標題為“大英博物館堅持帝國掠奪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