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需要談談自殺問題 - 《華爾街日報》

2011年，我曾因在那黑暗的一年裏第三次試圖自殺而被送進精神病院。除非我的精神科醫生確信我不再存在"自殘風險"——這是對自殺未遂的常見委婉説法，否則我不會被釋放。他問我：“你有自毀念頭嗎？“我撒謊道：“沒有。但我擔心一旦回到工作、家庭的正常生活中，這些念頭可能會捲土重來。“這正是他想聽到的。“有進步，“他説。

即便在這種情境下，我仍覺得無法坦率公開地談論自己的自殺念頭。這個想法被徹底污名化，以至於我們都必須假裝從未有過這種念頭。幾個世紀以來在西方，如今在許多國家仍如此，自殺被視為最卑劣的罪行之一。世界衞生組織將"污名與禁忌"列為預防自殺進展中的首要障礙。

全球每年有超過70萬人死於自殺。《心理醫學》期刊2020年一項綜合調查發現，全球可能有多達10%的人口長期遭受"被動自殺意念"困擾：經常考慮結束生命但未積極制定計劃。近20%的美國高中生報告稱前一年有過嚴重自殺念頭，而在美國，自殺是15-24歲人羣的第二大死因。

因此，我們中有大量人羣在思考自殺。但我們都害怕彼此談論此事。更糟的是，雖然可以理解，但人們認為需要對自己的自殺衝動保密，這反而會進一步刺激這些念頭。研究表明，對自殺污名的認知以及認為自己活該被污名化，會顯著增加自殺死亡風險。這對青少年等高危羣體尤為明顯。

當我閉口不談自己的求死慾望時，我知道羞恥感正在滋長。那些關於自殺念頭的恐懼與憂慮不斷加深，隨時可能將我拖入螺旋下墜的深淵。現實的後果隱約可見：成為親友的負擔，再次被送進醫院。即便此刻寫下這些文字，我仍害怕同事們的眼光，畏懼"我以為你早就走出來了"之類的社會偏見。美國自殺學協會創始人之一瑪格麗特·巴廷告訴我，1968年該組織成立時，許多成員都有過自殺相關經歷，但他們都對此緘口不言。

這種污名化或許有其根源。特別是當自殺者拋下至親與子女時，給家庭造成的傷害既深重又有據可查。但值得思考的是，就在不久之前，癌症等疾病也曾揹負類似污名，導致人們諱疾忌醫。越來越多精神病學家認為，自殺應當被視為一種疾病。

在我看來，求死欲更近似於成癮症，或是糖尿病這類兼具生物決定因素與個人意志力的疾病。但我們對任何身心疾病了解得越深入，就越能認識到：對此進行道德評判，往好了説無濟於事，往壞了説貽害無窮。

然而查閲梅奧診所關於自毀危機干預指南時，會發現他們始終堅持：最有效的方式是直率坦誠地詢問對方感受，並讓其知道任何回答都將獲得接納與幫助。

正如在匿名戒酒會中談論飲酒一樣，向富有同情心的人傾訴自殺念頭能緩解結束生命的衝動。梅根·馬克爾在2021年接受奧普拉·温弗瑞採訪時談及自殺時説道：“我知道如果不説出來，我就會付諸行動。“長期受自殺念頭困擾的NBA球星凱文·洛夫在2020年告訴採訪者：“最令人煎熬的莫過於那些未説出口的事，所以憋在心裏反而傷害更大。“內華達州自殺預防辦公室官網的表述則更為簡潔：“分享恐懼，恐懼自消。”

如何與有自殺傾向者溝通？自殺危機熱線項目主任約翰·德雷珀建議：“關鍵在於建立深度連接。首先要問：你是否有自殺念頭？研究表明這不會植入自殺想法，反而能帶來解脱感，讓對方獲得傾訴許可。”

雖然一對一交談有效，但公開討論自殺風險更高。當自殺身亡事件被廣泛報道時——尤其是名人自殺案例——會引發模仿效應。羅賓·威廉姆斯自殺後，美國隨後四個月自殺率上升10%，這意味着統計學上約有1800人因此結束了本不會結束的生命。

這種"自殺傳染"雖被廣泛記錄但機制尚未明晰。《社會與心理健康》期刊2019年針對某富裕社區青少年自殺集羣的研究指出，當自殺者具有聲望時，其行為會顯著提高社區其他成員對自殺的接受度。

《柳葉刀·精神病學》期刊指出，青少年和大學生尤其容易受到自殺傳染的影響，近期在聖路易斯大學、西弗吉尼亞大學、範德堡大學和杜魯門州立大學均出現了自殺集羣事件。校園裏越來越多人意識到，開展關於自殺成因及自殺念頭的廣泛討論至關重要，這種策略被稱為"自殺後干預”。不過美國自殺學協會理事、心理學家艾普麗爾·福爾曼提醒，目前尚無法確定增加自殺話題討論會產生何種影響。她表示，儘管近年來社會污名化有所減少，但自殺率並未下降。

現有最佳證據表明，關鍵在於我們談論自殺的方式——無論是私下交談還是公開討論。正如有人能勸説你放棄自殺，也可能有人會起到鼓勵你嘗試自殺的作用。互聯網上充斥着大量專門從事這種惡劣行為的網站和Reddit論壇。同樣，媒體對自殺事件的報道可能將其美化，也可能起到勸阻作用。後者被稱為"帕帕基諾效應”，得名於莫扎特歌劇《魔笛》中因看到其他解決問題方式而放棄自殺念頭的角色。

曾從金門大橋跳下自殺未遂的肯·鮑德温有句名言：“跳下去的瞬間，我突然明白生活中所有原以為無法解決的問題其實都有解決辦法——除了剛剛跳橋這個決定。“2016年發表在《傷害預防》期刊的研究顯示，當關於自殺未遂者或應對自殺念頭策略的故事傳播時，自殺率會下降，人們報告的自殺意念也會減少。

我才剛開始撰寫關於自己自殺未遂的經歷，但已經收到許多這樣的郵件：“我在谷歌搜索如何自殺時，偶然看到了你的故事……”而故事的分享對雙方都有幫助。當我聽説自己幫助他人避免了一次自殺嘗試時，我找到了更多活下去的理由。

馬丁先生是堪薩斯城密蘇里大學的哲學教授。本文改編自他的新書《如何不自殺：自殺心理剖析》，該書於週二由萬神殿出版社出版。

本文發表於2023年4月1日的印刷版，標題為《我們需要談談自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