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納街的短端》評論：東柏林少年——《華爾街日報》

1984年，一位年輕人注視着柏林牆。圖片來源：阿拉米圖片社在任意一張柏林地圖上，你都能找到索南大道。自1989年柏林牆倒塌後，這條貫穿新克爾恩區的長街不再因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爭議邊界而截斷其東端。然而，托馬斯·布魯西格《索南大道短端》中的年輕主人公米夏埃爾（或米夏）·庫皮施，成長於更早的歲月——住在陽光大道明確屬於自詡的德意志民主共和國的短截段公寓裏。這個"所謂的"民主共和國（德語課上我們被要求如此稱呼），表面上由多黨聯盟統治，實則是蘇聯的忠實衞星國，直至兩者在1990-91年間相繼解體。

1999年，德國統一近十年後，時年34歲的布魯西格將米夏的童年與青春冒險故事改編成電影劇本（由導演萊安德·豪斯曼執導），並創作了這部精煉迷人卻難以捉摸的小説，雙雙大獲成功。該書英文版姍姍來遲，很大程度上歸功於扉頁上小説家喬納森·弗蘭岑與德語教授珍妮·沃森聯袂翻譯的署名。弗蘭岑在熱情洋溢的序言中，將貫穿米夏成長歲月的（大多）歡脱鬧劇、惡作劇與冒險，與大量將東德描繪為"巨型監獄"（一個由恐怖與猜疑統治的嚴酷警察國家）的文學作品形成對比。弗蘭岑認為，布魯西格"不帶憤怒或悔恨"地回望過去，“既非反烏托邦亦非烏托邦，而是某種令人心酸的存在”。

弗蘭岑先生沒有提到的是，布呂西格筆下關於弱勢羣體友誼與團結的"人文主義視角"——將"匱乏視為一種恩賜"——曾一度成為圍繞"東德情結"（Ostalgie）激烈論戰的核心例證。這種"懷念東德"的風潮在千禧年前後席捲德國文化圈，當時政治統一帶來的社會弊端正逐漸顯現。他同樣未提及的是，如今的索南大道已不再代表冷戰中與命運抗爭的"東德佬"，而是因《四街區》這部《黑道家族》風格的犯罪劇引發爭議的阿拉伯移民社區。

民主德國本身——連同關於其解體的論戰——正迅速湮沒在歷史長河中。但《索南大道的短巷》理所當然地預設了讀者對東德現實的認知，僅對米夏青春歲月背後的宏大背景稍作暗示。對如今的外國讀者而言，這部作品對陰鬱時代背景的從容態度反而增添了某種童話質感。儘管瞭望塔、武裝警衞和"死亡地帶"的無人區真實存在，少年米夏仍享受着"空前絕後最有趣的時光"。對街區居民而言，那道橫貫街道的圍牆常常"融入日常生活到幾乎被忽視"。

米夏並非完全無視柏林牆。當一封可能來自耀眼同窗米利亞姆的未讀情書被風吹進死亡地帶時，他失去了這份珍貴信物。他和朋友馬里奧還假扮飢餓的乞兒，向西柏林觀景台上窺探"東區"的遊客表演。後來他們"笑得直不起腰"，想象"自己的照片在匹茲堡、大阪或巴塞羅那流傳"。因為飢餓並非東德真實的匱乏，對叛逆學生的懲罰也不過是要求他們在課堂上做"認真發言"。這部致敬斯坦貝克《罐頭廠街》的東柏林物語裏，住滿滑稽古怪的鄰居和奇葩親戚，斯塔西秘密警察的刑訊室與全面監控彷彿遠在另一個世界。弗蘭岑認為布呂西格營造了"一個允許愚蠢與真愛存在的魔法空間"，但在某些批評東德情結的人眼中，這無異於粉飾歷史。

公平地説，布魯西格先生將遠離1980年代柏林的讀者可能需要更清晰路標才能理解的緊張與恐懼視為理所當然——並將其轉化為喜劇。留心觀察，你就能在米夏父親（一名電車司機）關於家庭困境提出“請願”投訴的怨言背後，窺見一個全面控制國家冷酷無情的官僚體系；或是在庫皮施夫人焦急地推動米夏進入精英高中“紅色修道院”的努力中感受到壓力。馬里奧那位崇尚自由、熱愛薩特的女友“存在主義者”或許會堅稱：“讓自己獲得自由的唯一方式就是讓所有人也都自由。”但她偷竊西蒙娜·德·波伏娃著作被抓後，前往西方的機會便化為泡影。孩子們尋找禁制唱片（尤其是滾石樂隊英文原版《流亡大街》）受挫的過程可能像一場歡樂鬧劇，但我們能感覺到其背後是一個令人窒息的獨裁政權。若過分思考被束縛的生活，“這堵牆會讓人悲傷絕望”。

儘管如此，弗蘭岑先生和沃森女士的譯本仍保持着地道的張揚與蓬勃的幽默感。布魯西格筆下鐵幕後方几碼處生活的樂觀故事，歌頌的並非東德政權，而是讓任何體制下的囚徒都能在牢籠中找到內心自由的頑強韌性。米夏屬於將清醒認知與宿命論結合的一代人。“如果不想被捕，就必須對發生的事保持沉默”，一位戲劇工作者邊（象徵性地？）拋接空中彩球邊告訴他。但若真的沉默，“一切就永遠不會改變”。最終，當車隊載着一位前額有“巨大胎記”的尊貴無名俄羅斯訪客進入柏林時，變革的奇蹟發生了。這位天使般的俄羅斯人順道在他們拋錨的特拉貝特車後座，為馬里奧和“存在主義者”接生了孩子。

米哈伊爾·戈爾巴喬夫的神聖干預證實，布魯西格先生正在刻意塑造一個關於東德生活的玫瑰色神話，而非紀實記錄。當夕陽灑在他們那條被一分為二的大道上時，米夏和他的社區將篩選並淨化原始經歷。布魯西格先生在結論中承認，記憶"實現了與歷史和解的奇蹟"。事實證明，最有效的宣傳形式是那些壓迫倖存者為自己編織的慰藉性寓言。

本文作者託金先生曾任《獨立報》文學編輯，著有《翻譯小説百佳》一書。

刊載於2023年4月1日印刷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