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爾街日報》記者埃文·格什科維奇被關押的俄羅斯臭名昭著的列福爾託沃監獄內幕 ——《華爾街日報》
Drew Hinshaw, Joe Parkinson and Brett Forrest
在列福爾託沃監獄,審訊始於金屬的撞擊聲。
據前囚犯、家屬及律師描述,在這座位於莫斯科郊外的龐大設施中,巡邏數百間牢房的警衞會相互敲擊鑰匙,示意囚犯正被押送至審訊室。走廊裏熒光燈日夜嗡鳴,其他人則通過打響指發出信號——這是警告附近不得出現其他囚犯,且人員應儘量減少。
審訊室幾乎空無一物,僅有一張木桌、幾把椅子、一個灰色保險箱和由俄羅斯主要國內情報安全部門聯邦安全局(FSB)印製的掛曆。一扇窗户正對着空蕩蕩的庭院。
“你看不見任何人,完全與世隔絕,“安全分析師兼記者安德烈·索爾達托夫説,他在移居倫敦前曾多次在列福爾託沃接受審訊,“沒有一絲聲響,什麼都沒有……真的會把人逼瘋。”
上週,《華爾街日報》記者埃文·格什科維奇被押送至列福爾託沃監獄。這裏曾關押過蘇聯作家亞歷山大·索爾仁尼琴、1991年反對蘇聯總統戈爾巴喬夫政變的數名策劃者,以及美國前海軍陸戰隊員保羅·惠蘭等知名囚犯。這位31歲的記者是冷戰以來首位被俄羅斯以間諜罪起訴的外國記者。
為了瞭解格爾什科維奇先生的獄中生活,《華爾街日報》採訪了曾關押在列福爾託沃監獄的俄美前囚犯、定期探訪的律師以及記錄該設施在俄蘇歷史中黑暗地位的研究者。他們描述這座高度戒備的監獄設計嚴密,囚犯彼此無法相見,這種隔離狀態令人難以忍受。
美國海軍陸戰隊退伍軍人特雷弗·裏德去年曾在列福爾託沃度過四天,他表示這是自己三年服刑期間待過的六所監獄中最陰森的一所(其九年刑期後被釋放)。他因被控襲擊俄羅斯警察獲罪,但始終否認指控。
“為什麼聽不見人聲?為什麼看不見人影?“他回憶當時的自問,“這個地方封鎖得如此嚴密,我甚至不確定大聲呼喊是否會有其他囚犯聽見……在監獄裏移動時,你根本看不到任何人。“去年四月,裏德通過囚犯交換獲釋,俄方用其換回了因毒品走私罪被美國聯邦法院定罪的俄羅斯飛行員康斯坦丁·亞羅申科。
格爾什科維奇的律師在其被捕六天後,於週二首次獲准探視。“埃文健康狀況良好,他對全球湧現的支持深表感激,"《華爾街日報》總編輯艾瑪·塔克在週二的全員郵件中寫道,“我們繼續呼籲立即釋放他。”
據俄通社-塔斯社報道,《華爾街日報》否認格爾什科維奇是間諜,他在近期閉門聽證會上亦作出無罪抗辯。格爾什科維奇持俄羅斯外交部頒發的記者簽證和新聞認證在俄工作。“這些指控荒謬至極,埃文絕非間諜,“白宮新聞秘書卡琳·讓-皮埃爾週二表示。
據前囚犯和律師透露,格什科維奇先生很可能正處於通常為期兩週的"隔離審查"階段,期間被單獨關押並接受乙肝等疾病檢測。關注其處境的律師表示,作為備受關注的美國籍囚犯,他可能免受俄羅斯在押人員常遭遇的最惡劣條件和待遇。
坐落於莫斯科東部幽靜街區的林蔭巷弄中,列福爾託沃監獄自沙皇時代末期以來關押過數以千計的間諜嫌犯、異見人士、作家、反叛者等各類政治犯與重刑犯。其他監獄的蘇聯在押人員常會聽到看守的警告:“再頑固不化就把你送進列福爾託沃”。
這座被普遍視為國家控制力象徵的監獄如今是審前拘留中心,在押人員有時會被關押一年以上。聯邦安全局調查部門所在的相鄰建築羣,便於其官員提審囚犯。
列福爾託沃監獄被廣泛視為國家控制俄羅斯民眾的象徵。圖片來源:瓦西里·馬克西莫夫/法新社/蓋蒂圖片社官員在建築間通行時需在厚重的安全門刷卡,待指揮中心監控人員核對面容後門禁才會開啓。從送餐的勤務人員開始,囚犯接觸的幾乎所有人都需向聯邦安全局彙報。
“列福爾託沃是最與世隔絕的地方,這就是一種酷刑,”前聯邦安全局官員亞歷山大·利特維年科的妻子瑪麗娜·利特維年科説道。他因被指控濫用職權而在列福爾託沃監獄關押了8個月。利特維年科獲釋並移居倫敦後,因釙-210中毒身亡,英國一項調查稱這起謀殺很可能由俄羅斯總統弗拉基米爾·普京下令實施。“他們想摧毀他,”利特維年科女士説,“他們想釣大魚。他們想擊垮一個人,讓他説出他們想要的任何供詞。”
莫斯科公共監督委員會(政府支持的監獄監督機構)執行秘書阿列克謝·梅爾尼科夫表示,列福爾託沃的條件已比20世紀90年代有所改善。“它本質上是東歐最好的拘留中心之一,”自稱支持普京政府的梅爾尼科夫表示。週日,他探望了格爾什科維奇先生。“我問他:‘列福爾託沃與美國監獄相比如何?’”梅爾尼科夫説。
根據前囚犯、家屬及探訪者的回憶,在這座監獄約9×12英尺的牢房裏,白天亮着的燈在夜間會調得更亮。略高於視線位置裝有不足一英尺長的磨砂窗,囚犯只能看到莫斯科的天空。兩張帶泡沫墊的鋼架牀緊挨着不鏽鋼馬桶,除洗手池和一台平板電視外,牆面空無一物。每隔幾分鐘,警衞會通過門上的圓形觀察窗向內窺視。
裏德先生表示,其他俄羅斯拘留設施內塗鴉遍佈,幾乎找不到空白牆面讓他刻下“美國海軍陸戰隊”和“普京去死”的字樣,但列福爾託沃監獄卻“乾淨得令人發憷”。
曾為數十名該監獄在押人員辯護、現居德國的律師伊萬·帕夫洛夫指出,隔離結束後,列福爾託沃的囚犯通常會被兩人合關一室,但必須謹慎選擇與獄友分享多少信息。“同牢房的人很可能是聯邦安全局的線人,”他説。
家屬通常被禁止探視這座監獄的重要囚犯,只能在短暫的庭審時見到被告。俄羅斯記者克謝尼婭·米羅諾娃稱,她不被允許探望丈夫伊萬·薩夫羅諾夫——這位俄羅斯航天局前局長助理於2020年被控叛國罪後,在列福爾託沃關押逾兩年,最終被判22年監禁。
囚犯每天有一小時放風時間,通常是在屋頂一個牢房大小的天井裏,他們在鐵柵網下行走。雖不戴手銬,但被要求雙手背後行走。配備自動步槍的警衞會從上方通道監視。
俄羅斯記者克謝尼婭·米羅諾娃(如圖)不被允許探望丈夫伊萬·薩夫羅諾夫。這位俄羅斯航天局前局長助理在列福爾託沃關押了兩年多。照片:亞歷山大·澤姆利亞尼琴科/美聯社### 罪與罰
根據俄羅斯調查媒體Proekt發佈的研究報告,這座以17世紀日內瓦貴族弗朗索瓦·勒福爾(曾擔任沙皇彼得大帝顧問)命名的建築羣籠罩着如此濃厚的秘密色彩,以至於其啓用年份至今成謎。布爾什維克曾將列福爾託沃宣傳為模範監獄,但很快這裏就淪為斯大林時期實施酷刑與處決的場所。
英國蘇聯監獄制度研究專家吉爾斯·尤迪指出:“直到三十年代中期,這裏才真正確立了恐怖之地的名聲。”
1930年代,斯大林麾下的秘密警察在地下室處決了不計其數的受害者。“他們用拖拉機引擎聲掩蓋槍聲,“蘇聯作家葉夫根尼婭·金斯堡在196年的古拉格回憶錄中寫道。據前囚犯透露,普京執政時期,聯邦安全局官員曾將那些地下室用作射擊訓練場。
持不同政見作家索爾仁尼琴在《古拉格羣島》中描述過一個晝夜亮着25瓦燈泡的漆黑牢房。他寫道,抱怨的囚犯會遭到西多羅夫上校的"罰踢下體”,其他人則被關進陰冷的"懲戒室”。
“直到第三天才能喝到熱粥,“索爾仁尼琴寫道,“最初幾分鐘你會確信自己連一小時都撐不過。但奇蹟般地,人終究能熬過五天,或許因此染上伴隨餘生的疾病。”
為了打破單調,美國公民兼使館工作人員亞歷山大·多爾貢——1948年聖誕節前夕在一次午休時被捕——會在地板上踱步,計算他走過的確切距離,並想象自己正在跨越莫斯科和美國之間的數千英里。多爾貢先生被指控犯有間諜罪,但他否認了這一指控,並於1956年獲釋。
1986年,美國新聞與世界報道記者尼古拉斯·丹尼洛夫,一名美國人,因被指控間諜罪在列福爾託沃監獄度過了20天,他否認了這一指控,之後莫斯科用他與紐約聯合國蘇聯僱員交換,後者此前在聯邦調查局的誘捕行動中被捕。
“我也曾被帶到列福爾託沃監獄,當莫斯科想以儆效尤時,這裏就被用來關押囚犯,”他在週二的一篇專欄文章中寫道。“致我的俄羅斯同行埃文·格什科維奇:勇氣。”
1994年,隨着俄羅斯從幾十年的蘇聯統治跌跌撞撞地進入一個混亂的新時代,聯邦安全局失去了其調查機構和對拘留中心的控制。根據俄羅斯商業報紙《生意人報》1997年的一份報告,俄羅斯內政部接管了列福爾託沃監獄,除了政治犯外,還關押了有組織犯罪的頭目。
根據《生意人報》的報道,1996年,聯邦安全局通過總統令恢復了其調查職責,並重新獲得了對監獄的有效控制。它恢復了列福爾託沃作為關押被控叛國、間諜、政治腐敗和其他重罪者的拘留中心的功能。
前海軍陸戰隊員惠蘭先生曾前往俄羅斯參加婚禮,他在列福爾託沃被關押,之後於2020年被送往俄羅斯莫爾多維亞地區的一個監獄殖民地,因間諜罪服刑16年。惠蘭先生否認了這一指控,美國認為他是被錯誤拘留的。
前美國海軍陸戰隊員保羅·惠蘭因間諜罪被判16年監禁,2020年被送往勞改營前曾關押在列福爾託沃監獄。圖片來源:DIMITAR DILKOFF/AFP/Getty Images俄羅斯軍事情報局前上校謝爾蓋·斯克裏帕爾在2006年因向英國對外情報機構軍情六處泄露情報被定罪前,一直被關押在列福爾託沃。四年後,克里姆林宮用他和另外三人交換了一批被指控在美國為俄羅斯對外情報局工作的俄羅斯人。
2018年,英國指控兩名俄羅斯男子用神經毒劑毒害已移居英國索爾茲伯裏鎮的斯克裏帕爾及其女兒。英國稱俄羅斯可能是此次襲擊的幕後黑手。父女二人倖存。克里姆林宮否認參與其中。
去年,俄聯邦安全局特工逮捕了患有4期胰腺癌的科學家德米特里·科爾克,拔掉他的靜脈輸液管,將他從臨終病牀上帶走並關入列福爾託沃。其家屬稱他最終死在那裏,並否認其為中國從事間諜活動的指控。在馬裏烏波爾圍城戰中被俘的烏克蘭軍官也關押於此。
出版商埃拉斯特·加盧莫夫因被控非法處置印刷設備在此監禁三年多,上月獲釋後向俄媒《莫斯科共青團員報》表示:“列福爾託沃會讓你產生一種永無重見天日的感覺。”
紅毯待遇
記者伊戈爾·魯德尼科夫2018年曾在列福爾託沃監獄關押10個月,他回憶道,囚犯踏入監獄的第一步會踩上紅毯,“這讓我想起斯大林時代”。和其他知名囚犯一樣,他在大理石立面的入口處受到了監獄管理層的迎接。附近牆面的光榮榜上張貼着因表現優異受表彰的制服人員照片。“列福爾託沃瀰漫着蘇聯的氣息,那個時代從未在這裏消亡。”
新入監者會被帶往登記處,站在金屬籠裏接受裸檢並上交個人物品。每天清晨六點,牢房門會被重重敲響喚醒囚犯。他們隨時可能被傳訊數小時,被押送到相鄰建築的二樓,那裏有一排編號的審訊室。
安全分析師索爾達托夫指出:“審訊者用極其緩慢的節奏詢問大量官僚程序問題…看似笨拙實則暗藏玄機。“他表示,審訊者會刻意將囚犯的回答轉述成官方術語來暗示其罪行。
囚犯不得撥打電話或發送電子郵件,多名在押人員反映需等待數月才能見到律師。他們可以接收信件(包括外國人來信),但發信人必須持有俄羅斯信用卡和手機號。每間牢房安裝有兩個監控攝像頭。
親政府的人權監督員梅爾尼科夫稱:“攝像頭既是為保障囚犯安全,也能監督獄警行為規範。律師探訪沒有固定日期,只要到場即可會面。”
那些總是剃着乾淨鬍鬚、體格強健的警衞們,自豪地談論着這座設施對國家的重要性。一位護送魯德尼科夫先生的警衞停下腳步,向他展示了一個會議廳,並解釋説,斯大林在位時間最長的安全主管拉夫連季·貝利亞曾在此夜間審訊被清洗的軍事將領。他們告訴他,貝利亞的幽靈至今仍在入夜後造訪此地。2018年總統大選時,監獄看守們就在同一房間投票,普京以77%的得票率贏得了第四個任期。
“他們為這座監獄的歷史感到非常自豪,“魯德尼科夫説道,他用一個詞來形容列福爾託沃監獄:“隔離。這是個凝固的地方…從你到達的那一刻起,你就不再是一個擁有權利的人了。”
尤利婭·切爾諾娃和凱特·沃託吉娜對本文亦有貢獻。
致信德魯·欣肖:[email protected],喬·帕金森:[email protected],佈雷特·福雷斯特:[email protected]
本文發表於2023年4月6日印刷版,標題為《隔離是普京監獄中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