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眾多耶穌 - 《華爾街日報》

根據追蹤網絡搜索熱度的谷歌趨勢網站數據顯示，復活節期間"耶穌"一詞的搜索量達到年度峯值。但今年二月，公眾對耶穌的關注度甚至超越了聖誕節等傳統節點，這要歸功於超級碗轉播期間播出的兩則別出心裁的廣告。

兩則廣告均以黑白靜態照片蒙太奇為主軸，配以音樂背景音而無旁白敍述。第一則展現孩童間及對待動物的温情瞬間，伴隨着帕齊·克萊恩吟唱"用孩童目光看世界"的歌聲；第二則形成強烈反差，在拉格·恩·伯恩曼《凡人》的悲愴旋律與吶喊警笛聲中，呈現美國人彼此怒目相視乃至暴力相向的畫面。

每則廣告僅通過結尾文字點明主旨：首篇寫道"耶穌不願我們活成大人模樣"，次篇則示"耶穌深愛着我們憎惡之人"。兩則均以"祂理解我們，理解所有人"的標語收尾。

這些廣告是自去年三月啓動的系列企劃部分，將持續推出新內容直至2025年3月。“祂理解我們"運動宣稱將投入十億美元預算，涵蓋電視投放、職業運動隊合作及周邊T恤發放。配套網站提供聖經研讀課程、短信代禱服務，並幫助聯繫當地新教或天主教堂。

2022年3月，拉斯維加斯，“他懂我們"活動的廣告牌，該活動將耶穌宣傳為美國社會兩極分化的解藥。圖片來源：埃裏克·詹米森/美聯社這場將耶穌宣揚為解決美國社會兩極分化答案的運動，本身已成為爭議的焦點。

一些進步人士對"他懂我們"持懷疑態度，因為其資金支持主要來自匿名捐贈者，但也來自手工藝品連鎖店Hobby Lobby的創始人大衞·格林。2014年，格林先生在美國最高法院贏得了一場官司，允許像他這樣與宗教有緊密聯繫的公司拒絕在員工健康計劃中涵蓋避孕措施。

“某種直覺告訴我，耶穌不會花費數百萬美元在超級碗廣告上，讓法西斯主義看起來温和，“眾議員亞歷山大·奧卡西奧-科爾特斯在二月份發推文説。

與此同時，一些保守派基督徒對該項目關注耶穌的人性和他的社會信息，而不是他的神性和號召皈依表示懷疑。

美南浸信會神學院院長小阿爾伯特·莫勒在他的播客中對聽眾説：“當我們談論人們真正信仰基督時，實際上需要清晰地呈現福音本身。必須告訴他們關於他們的罪，所有人都必須被告知基督以及他在十字架上的死和從死裏復活。”

“我們相信[耶穌]既是完全的神，也是完全的人，”該活動在一份聲明中表示。“我們的媒體信息聚焦於他的人性——因為我們發現這能引起最廣泛受眾的共鳴。隨後，我們發出開放邀請，讓人們參與並瞭解更多。”

沒有什麼比當今美國社會不同羣體所擁護的相互競爭、有時甚至衝突的耶穌形象更能反映“他理解我們”所針對的社會分歧了。

對耶穌形象的多樣化描繪幾乎與基督教本身一樣古老，始於《聖經》中對他生平的四種敍述。“不同的福音書呈現了不同版本的耶穌，”哈特福德國際宗教與和平大學的新約與猶太研究教授艾米-吉爾·萊文説。“我們將它們融合……形成我們自己的理解，因為每個人的耶穌形象都不會與他人完全相同。”

某些描繪仍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徵。托馬斯·傑斐遜為啓蒙時代塑造了一個理性的耶穌形象，他製作了一個刪去奇蹟和大多數超自然內容的福音書版本。貝勒大學歷史學教授菲利普·詹金斯指出，20世紀60年代既誕生了天主教解放神學中顛覆性的耶穌形象——強調與窮人團結並挑戰罪惡的社會經濟結構，也出現了“耶穌運動”——將回溯早期基督教的靈恩實踐與嬉皮士的反文化生活方式相結合。

1973年的電影《萬世巨星》呈現了一個深受嬉皮士反主流文化影響的耶穌形象。圖片來源：Everett Collection"他懂我們"系列廣告中的耶穌是一位反文化偶像。其中一則視頻將他描述為"走上街頭…穿梭貧民區挑戰權威"的反叛者；另一則中，他是"因觀點遭封殺"的"意見領袖”。但最核心的是，這位耶穌始終敞開懷抱——“設宴邀請所有人進入他的家”。

紐約天主教神父詹姆斯·馬丁負責LGBTQ天主教徒事工，他表示自己聚焦福音書中"主動接觸邊緣羣體"的耶穌形象，比如與聲名狼藉的税吏交談，或與有過五次婚姻的婦人對話。

保守派宗教期刊《首要之事》主編R.R.雷諾指出，以"我憑什麼論斷？“回應同性戀神父問題而聞名的教皇方濟各，同樣強調耶穌包容的一面。雷諾認為，現代文化更難接受聖經中那個嚴苛的耶穌——他要求信徒"若是右眼使你跌倒，就剜出來丟掉”，並嚴厲禁止離婚。

包容型耶穌與嚴苛型耶穌的對比，某種程度上呼應了呼籲社會公義的耶穌與要求個人悔改皈依的耶穌之間的張力。

爭議心理學家喬丹·彼得森最近在回應教皇方濟各關於消除不平等、支持勞工權益的推文時，將二者尖鋭對立：”#社會公義與基督教毫無關係。救贖關乎個體靈魂”，他在推文中如此反駁教皇。

南加州大學社會學家理查德·弗洛裏指出，過去三十年間他採訪過的福音派基督教牧師與信徒間存在一個更為微妙的關注點差異。他根據受訪者偏愛引用的"八福詞"版本（即耶穌在兩部福音書中講述的祝福語）將其分為兩類。

弗洛裏表示，引用《路加福音》版本（包含"你們貧窮的人有福了…但你們富足的人有禍了"經文）的福音派，往往強調教會的廣泛包容性及對社會正義的承諾；而引用《馬太福音》版本（相應經文為"虛心的人有福了”）的羣體，則通常側重個人信仰與道德行為的必要性。他指出後者在人數上佔據絕對優勢。

“美國基督教的發展趨勢是將道德置於首位”，“他懂我們"運動發言人傑森·範德格朗德解釋道，該活動通過聚焦耶穌展現的無條件之愛，試圖採取一種減少分裂的傳播策略。

曾效力於三屆共和黨政府、現任職於華盛頓基督教智庫"三一論壇"的高級研究員彼得·韋納指出，近年來強調道德要求的耶穌召喚已失去公信力。他列舉了天主教與新教機構中性侵及不當行為醜聞，以及部分基督教領袖對前總統唐納德·特朗普的支持。

莫勒先生在2016年因反對特朗普的個人行為而反對他，但在2020年有所保留地支持了他，他認為這種推理是“特朗普錯亂綜合症”的一個例子。

他説，“教條主義、神學密集的基督教在現代社會太難傳達”的論點早在最近的選舉週期之前就已經存在，同樣，基於耶穌信息中“用户友好、文化上可接受的部分”來推廣耶穌的嘗試也是如此。

繁榮福音的傳教士喬爾·奧斯汀在2017年亞特蘭大的一次活動中。照片：Paras Griffin/Getty Images莫勒先生舉例提到了1925年廣告主管布魯斯·巴頓的《無人知曉的人》一書，該書將耶穌描述為“現代商業的創始人”，“從商業底層挑選了十二個人，將他們打造成一個征服世界的組織”。

巴頓的書是近年來將耶穌視為終極“僕人式領袖”的著作的先驅。這類作品的典型例子是勞裏·貝絲·瓊斯1996年的《耶穌，CEO》，該書列舉了耶穌的模範管理實踐，包括“他與老闆保持持續聯繫”。

然而，範德比爾特大學歷史學教授詹姆斯·哈德納特-博伊姆勒指出，角落辦公室的耶穌並非繁榮福音中的耶穌，後者認為如果信徒接受個人純潔和犧牲的標準，包括向教會繳納什一税，上帝會以物質和精神上的禮物回報他們。這一運動的代表人物包括奧拉爾·羅伯茨、肯尼斯·科普蘭和喬爾·奧斯汀，其根源可以追溯到20世紀中葉五旬節派牧師的醫治復興運動。

杜克大學歷史學教授凱特·鮑勒在《福音致富史》一書中寫道，某些成功神學版本中描繪的耶穌形象會讓許多人感到震驚——從降生時收到的黃金、乳香與沒藥，到受難時穿着的無縫衣袍，這位人子在世時享有鉅額個人財富。

另一種與主流形象衝突的耶穌形象是戰士，其原型並非福音書而是《啓示錄》。經文中描述世界終結時基督將騎着白馬重返人間：“他的眼目如火焰…身穿濺了血的衣服…從他口中吐出一把利劍，可以擊殺列國。”

在1995至2007年間暢銷的末世題材《末日迷蹤》小説盛行時期，戰士耶穌曾是流行藝術的常見主題。據哈德納特-博姆勒先生觀察，近年來這一形象已基本過時，部分原因是對阿富汗和伊拉克戰爭的厭倦。

加爾文大學歷史學教授、《耶穌與約翰·韋恩》作者克里斯汀·杜·梅茲指出，許多曾在文化戰爭中視戰士耶穌為精神圖騰的保守福音派信徒，如今已用特朗普取代了這一象徵角色。

另一方面，作為壓迫受害者的耶穌仍是藝術家的重點創作主題。雖然"他懂我們"系列視頻都未直接呈現耶穌形象，但有些延續了這種受難傳統，比如將耶穌與逃離危地馬拉暴力的難民相提並論的短片。

“無家可歸的耶穌”雕像複製品已在包括英國貝爾法斯特在內的100多個城市安放。圖片來源：Godong/Bridgeman Images據羅馬藝術史學家伊麗莎白·列夫介紹，此類描繪的早期範例是馬克·夏加爾1938年的畫作《白色十字架》，畫中耶穌以猶太人形象出現，身披傳統祈禱披肩而非纏腰布。畫面兩側環繞着反猶迫害場景，讓人聯想到藝術家在俄羅斯帝國童年時期經歷的大屠殺以及納粹德國近期發生的事件。教皇方濟各稱這是他最鍾愛的畫作之一。

該題材近期最具爭議的作品是聖像畫家凱利·拉蒂摩爾創作的《媽媽》，畫中死去的耶穌面容與喬治·弗洛伊德相似。與之形成對比的是，等身青銅雕塑《無家可歸的耶穌》的面部則不可見——該雕塑已在包括梵蒂岡在內的100多處地點安放。耶穌躺在公園長椅上，毯子幾乎覆蓋了整具軀體。只有當觀者靠近觀察裸露雙腳上的釘痕時，才能辨認出主題。雕塑家蒂莫西·施馬爾茨表示，他曾考慮展現耶穌的面容，但最終認為在多元文化社會中，留給大家想象空間是更恰當的解決方案。

自民權運動以來，黑人形象的耶穌描繪日益常見，但其種族問題仍存爭議。2020年，活動家肖恩·金在推特發文呼籲拆除“所有白人耶穌的壁畫和彩繪玻璃窗”，稱這些是“白人至上主義的粗劣表現形式，作為壓迫工具被創造出來的種族主義宣傳品”。

近年來，藝術家們將耶穌描繪為多種族、女性或中性形象。聖母大學藝術史學家兼神學教授羅賓·詹森指出，福音書為這種多樣性提供了依據——因經文從未描述耶穌的體貌特徵，並記載復活後連其門徒都一度未能認出他。這種視覺多樣性與當今流傳的各種耶穌概念相互映照。

聖母大學社會學教授克里斯蒂安·史密斯認為，關於耶穌代表意義的對立觀念激增，助長了當代美國盛行的"多元化、主觀化、相對化"宗教認知，反而削弱了所有觀念的文化權威性。“如此眾聲喧譁的局面本質上在質問’人們如何能真正瞭解或選擇？’“他表示，“最終不過是各取所好罷了。”

但部分人堅信，即便只呈現耶穌教義的部分內容，其生命、受難與復活的超驗基督教意義依然熠熠生輝。

“寬恕與愛仇敵是犧牲行為，“雷諾先生在談及相關主題的"他懂我們"廣告時表示，“這一行為彌補了人類墮落境況的缺憾。”

“我本可以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但通過寬恕，我的慷慨彌合了人際關係的裂痕，“他闡釋道，“而耶穌以宇宙級的維度扮演這個角色，他在十字架上的犧牲是為全人類贖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