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構作品:伊莎貝拉·哈馬德的《進入幽靈》——《華爾街日報》
Sam Sacks
2012年,德國戲劇導演托馬斯·奧斯特麥耶在西岸地區執導了一場備受矚目的阿拉伯語版《哈姆雷特》演出。若這一選擇在當下語境中顯得奇特,或許因為美國人更傾向於從家庭與存在主義角度解讀這部悲劇。人們常忘記哈姆雷特不僅是哀悼亡父的兒子,更是權衡是否該暴力反抗腐敗非法政權的政治顛覆者。對巴勒斯坦觀眾而言,這層戲劇內涵不言自明。“當我們在拉姆安拉演出時,“奧斯特麥耶回憶道,“這部以’是否該拿起武器反抗’為開篇的戲劇,公開提出了觀眾中80%的人——尤其是年輕人——每日都在思考的問題。”
伊莎貝拉·哈馬德顯然從這場及其他巴勒斯坦版莎劇演出中汲取靈感,創作出其沉穩有力的第二部小説《入場幽靈》,探討藝術與抗議之間微妙的關係。小説敍述者38歲的索尼婭·納西爾在以色列的阿拉伯家庭長大,但長期旅居倫敦擔任二線舞台劇演員。與某位導演的戀情破裂後,索尼婭時隔多年首次回到海法探望姐姐,被家族老友瑪麗亞姆説服加入西岸地區限時上演的《哈姆雷特》劇組,該劇將由一位備受愛戴的巴勒斯坦流行歌手主演。
索妮婭被選為哈姆雷特的母親格特魯德的扮演者,但在這部小説中,她實際上承載着那位優柔寡斷的丹麥王子的角色——痛苦地掙扎於家族羈絆與巴勒斯坦事業之間的抉擇。表演生涯大半賦予她逃避現實的恩賜:“我職業的美妙之處在於,一切皆非永恆。“與她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強勢不屈的瑪麗亞姆,這位激進分子始終執着推進宏大的行動項目,儘管明知可能徒勞無功。“她有着簡單純粹的使命感,“索妮婭心想,“而我早已失去這種信念。我既憐憫她未來將遭遇的失望,又嫉妒她仍懷有這份期許。”
《鬼魂登場》聚焦巴勒斯坦被佔領土的視角,雖然以色列政府與軍隊被描繪成敵對勢力——角色們總要為準時通過檢查站參加排練而周旋——但哈馬德女士揭示更隱蔽的衝突實為內部紛爭。如同埃爾西諾城堡般猜忌蔓延,告密疑雲揮之不去。巴勒斯坦貧民與中產階層、約旦河西岸居民與以色列境內所謂"48年人"之間暗流湧動。“我們民族多麼了不起,如此多元,“瑪麗亞姆熱情洋溢,飾演雷歐提斯的演員卻反唇相譏:“又多麼傲慢,這般自以為是。”
這記犀利的調侃恰到好處,演員們時而妙趣橫生時而劍拔弩張的戲謔,有效中和了索妮婭哈姆雷特式的優柔寡斷。以劇本形式呈現的排練場景,為她那睿智卻沉重(偶爾略顯生硬)的敍述提供了預期中的調劑。隨着戲劇漸入佳境,索妮婭的語調明顯輕快起來。她發現表演確能打破精神桎梏,勾勒出"動機與效果、信念與行動間的純粹路徑”。演出與同步的政治示威在她腦海中激盪共鳴,在消極順從與暴力對抗的二元選擇外,開闢出令人振奮的第三條道路。政治改革與戲劇的共通點在於:唯有作為集體幻覺才能生效,是人們共同編織的夢境。“假裝做夢很難吧?“索妮婭低谷時感嘆,但身為戲劇導演的瑪麗亞姆更諳此道:"必須假裝。”
喬·米蘭·Jr處女作《全美男孩》中那位永遠焦頭爛額的主人公佈基·門羅是誰?他是華盛頓州某拖車公園的高中橄欖球跑衞。這個生於韓國的少年被生父遺棄給繼母雪莉時還是嬰兒,對故國毫無認同感,連本名"李炳學"都念不利索。但當一次小糾紛和文件紕漏使他被過度熱情的移民系統盯上後,這些都不重要了——揣着20美元和牙刷,他在遣返官員押送下登上了飛往首爾的航班。
布基對這片故土一無所知的荒誕歷險就此展開。在外籍酒吧當搬運工期間,他既想方設法回美國,又試圖找到缺席的"生物學父親”——哪怕只為揍對方一拳。但還沒等實現任一目標,他就被強徵入伍。在軍隊裏,他通過一本1960年代破舊的外交部韓語教材學習語言,而訓練手冊上的內容越來越瘋狂。
這種愈演愈烈的荒誕情節,使《全美男孩》酷似哈尼·昆祖《印象派》或阮越清《同情者》這類流浪漢小説——無國籍主角通過不斷重塑身份在世間漂泊。布基發現自己被各種名字困住:韓國人叫他炳學,酒吧老外稱他綠巨人,戰友喊他"高鬼子”(侮辱外國人的蔑稱),軍官只認他的編號。“名字定義了你。換了名字就該換種活法”,但究竟該選定哪個身份?
他對這個問題的暴躁困惑是這部小説魅力的一部分。巴基,一個非常討人喜歡的肌肉男,用拳頭比用腦子思考得更好,而缺乏內省讓故事從一個災難迅速跳到另一個災難。那麼巴基·門羅是誰?他最終肯定會撞上一個答案。
刊登於2023年4月8日的印刷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