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洲遊記》書評:阿爾貝·加繆的海外之旅 - 《華爾街日報》
Benjamin Shull
阿爾貝·加繆,1946年由塞西爾·比頓為《Vogue》拍攝。照片:塞西爾·比頓/康泰納仕/Shutterstock1946年3月,32歲的阿爾貝·加繆從法國勒阿弗爾乘船前往美國。兩週後抵達紐約時,他對所見景象既震驚又冷靜:“初看之下,這是座醜陋非人的城市。但我知道人們會改變看法。”
這位二戰期間主編抵抗運動報紙《戰鬥報》的作家(1913-1960)以法國官方代表團成員身份遊歷北美。三年後他又以同樣身份造訪南美。這些旅程的筆記於1978年首度以法語出版,十年後譯成英文。如今這些文字以瑞恩·布魯姆新譯、愛麗絲·卡普蘭編校的《美洲遊記》再度面世。雖不及作者小説與隨筆那般震撼,日記卻為我們窺見這位廣受推崇作家內心世界提供了私密視角。
卡普蘭在前言中寫道,這些訪問"助力法國完成戰後緊迫的文化使命:消除維希政權污名,在南北美洲——尤其是拉丁美洲——推廣法語文化,與英語的侵蝕抗衡"。埃德加·胡佛領導的FBI始終監視着加繆,其1942年小説《局外人》即將推出英文版。
“這些細節令我印象深刻,“一則早期紐約日記寫道:“垃圾工戴着手套,交通秩序井然無需交警指揮,這個國家的人永遠沒有零錢,每個人都像剛從低成本電影片場走出來。“除常規遊客體驗——加繆從帝國大廈俯瞰全城——他還以妙語點評周遭:“財富氾濫的印象。一位美國人告訴我,通脹即將到來。”
由時任法國大使館文化參贊的人類學家克勞德·列維-斯特勞斯在紐約主持活動期間,加繆與文學界名流交往甚密。此行的重要活動是在哥倫比亞大學發表題為《人類危機》的反法西斯演講。《紐約客》記者A·J·利布林為雜誌"城談"欄目採訪了加繆。聖克萊爾·麥凱爾維撰寫的這篇報道(作為附錄收錄於本書)指出:“他常被稱作存在主義者,如同其友讓-保羅·薩特,但他本人予以否認……他認為人與宇宙的關係是荒誕的,因為人終有一死。但他也相信,承認這種關係才是成熟的標誌。”
加繆偶爾會評價美國及其國民特性,但其日記未作深入社會學分析。事實上,他對整個旅行事業似乎有些矛盾心理。為期四個月的旅程開始數週後他寫道:“我對這個國家的好奇心戛然而止。“憂鬱情緒不時閃現。紐約暴雨傾盆時,他記錄下"被遺棄的可怕感受”。當他離開紐約前往新澤西、費城、華盛頓、新英格蘭和魁北克時,這種波動情緒始終延續。在返回法國的航程中,他開始思索衰老與死亡。
蘇珊·桑塔格1963年評論加繆另一本筆記集時,將作家分為情人型與丈夫型。她寫道:前者性情多變卻令人振奮,後者理性縝密使人安心。桑塔格將加繆歸為後者,但本書呈現的形象更似病患而非丈夫——他頻繁遭受病痛折磨。這種特質在其南美日記中尤為明顯,字裏行間瀰漫着對健康狀況惡化的憂慮。
1949年7月,加繆抵達巴西時,已是《鼠疫》這部備受讚譽的作家,聲名遠超三年前。記者和攝影師們在里約熱內盧迎接他。紐約井然有序的街道曾給他留下深刻印象,而里約混亂的交通系統卻令他震驚。他目睹一名男子被公交車撞死後司機揚長而去:“後來我得知,人們會給他蓋上一塊白布,血漸漸浸透布面,周圍點起蠟燭,車流繼續繞行,直到當局前來重建現場。”
他會見了一個非裔巴西劇團的成員,該劇團後來排演了他的戲劇《卡利古拉》。劇團領袖阿布迪亞斯·多納西門託帶加繆去里約郊外觀看馬孔巴儀式。表演中,一名舞者要求他放下交叉的雙臂。加繆解釋道:“這種姿勢會阻止神靈降臨。我順從地垂下手臂。漸漸地,歌曲間隔越來越短,舞蹈越來越狂熱。“他對馬孔巴的描述比在美國所見任何事物都更為細緻。
在聖保羅州伊瓜佩的宗教節日上,他看見"不同年齡、種族、服色、階級、殘障者,全都混雜在搖曳多姿的人潮中,時而點綴着細長蠟燭,爆竹不斷在人羣上方炸響,偶爾還有飛機掠過這個亙古未變的世界”。
結束巴西的初步行程後,他前往阿根廷,住在文學雜誌《南方》創始人維多利亞·奧坎波的布宜諾斯艾利斯家中。當聖地亞哥因地鐵票價上漲爆發騷亂時,他正在智利首都。公交車被掀翻焚燒,原定在當地大學的演講不得不改址舉行。
儘管南美之旅僅歷時兩個月,卻比之前的旅程精彩得多。但即便身處精神表達與民間動盪的包圍中,加繆仍被健康問題所困擾。幾乎每隔一篇日記都以流感或發燒開頭,穿越國境時他始終焦慮不安、睡眠不足且厭倦塵世。加繆雖未在日記中明言,但後來證實他當時正遭受肺結核折磨。
當飛機在8月最後一天離開里約時,這位倡導荒誕哲學的哲人深感自身荒誕。“旅程終結於金屬棺材中,夾在瘋癲醫生與外交官之間,飛向巴黎。”
舒爾先生是《華爾街日報》圖書版編輯。
刊載於2023年4月8日印刷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