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試圖書寫自己的抗疫史——《華爾街日報》
Wenxin Fan and Shen Lu
在宣佈戰勝新冠疫情兩個月後,北京正試圖通過隱瞞疫情影響數據、審查與政府宣稱"抗疫取得勝利"論調相悖的聲音,來塑造中國社會對這場大流行的集體記憶。
關於死亡人數的關鍵問題至今未獲解答——政府限制獲取可能揭示真相的檔案資料。《華爾街日報》調查發現,全國逾30個省市地區未按慣例發佈季度火化遺體數據,相關報告要麼消失要麼未如期更新。
本報發現,某市甚至刪除了2020年初以來的全部相關記錄。
當局還持續壓制社交媒體上關於"清零政策"長期心理創傷的討論。這項持續三年的政策曾徹底改變民眾日常生活,使中國幾乎與世隔絕,直至去年末被突然廢止。
近期,官方叫停了上海長達數月封城一週年的紀念活動,那段經歷給許多人留下心理陰影。
一段記錄2022年3月上海封城伊始的短視頻在市民大量轉發後被下架。位於原法租界歷史街區的某私人畫廊,原定展出的封城生活主題畫展也在三月下旬突然關閉,未作任何説明。
近期在上海證券交易所官網發佈的年報中,部分公司完全避提疫情"或"病毒"字眼,即便這些企業因政府清零政策遭受財務損失。
中國當局已禁止民眾紀念上海長達數月的封城,那段時期給許多人留下了心理創傷。圖片來源:Jin Liwang/Zuma Press中國三大航司在解釋虧損原因時均未提及疫情因素,而是歸咎於地緣政治衝突或油價高企。其他企業則將業務中斷歸因於"突發公共衞生事件"或"不可抗力"。
相關航空公司及證券交易所未回應置評請求。
民政部、網信辦、公安部等主管部門,包括國家網信辦和上海市公安局,亦未回應採訪要求。
中國共產黨曾通過信息管控抹去中國歷史上其他事件的痕跡。例如,中國年輕一代大多對1989年天安門廣場鎮壓民主抗議活動知之甚少,或接受政府"這是一場必須平息以維護社會穩定的暴亂"的官方定性。
聖安東尼奧三一大學歷史學家吉娜·譚表示,雖然並非所有歷史事件都相同,但北京試圖塑造公眾對其新冠政策記憶的做法,象徵着共產黨在面對有損其形象的過往時不願徹底反思的態度。
去年11月北京等地爆發的抗議活動,是針對習近平主席新冠清零政策的民眾不滿情緒集中爆發。圖片來源:Stringer/Zuma Press### 完全正確
中國政府持續宣揚其在病毒應對中所有決策都正確無誤,包括在罕見公眾抗議爆發後放棄清零政策,當時已明顯無法遏制病毒傳播。
中共中央在習近平主席二月份的講話中總結稱,疫情中的三年決策"完全正確並得到人民認可"。
黨報《人民日報》發表系列評論文章,回擊國際媒體等對中國突然放開管控後感染激增的批評。其中一篇聲稱中國在決策前已備足醫療資源。
據美國研究機構"中國傳媒項目"對《人民日報》1月報道的分析,經濟復甦與社會穩定是其強調的核心議題。
與許多國家一樣,中國大多數民眾樂於繼續生活,無意質疑黨的領導。儘管以犧牲個人自由為代價,許多人仍支持政府在疫情期間將死亡人數控制在最低水平。
流行病學家估計中國新冠死亡人數在100萬至150萬之間,而官方統計數字約為8.4萬。圖片來源:Kevin Frayer/Getty Images即便總死亡人數尚未明確,學界普遍認為中國死亡率遠低於美國等大國。
但與兩年前政府成功清零武漢疫情時相比,當前關於病毒及其影響的公共討論已顯著不同。
彼時社交媒體充斥着"中國抗疫優於西方"的讚譽,如今公眾對官方慶賀反應冷淡,甚至有人在網上嘲諷當局對"勝利"的執念。
上月上海市民開始集體轉發一年前的封控通知,打破了對防疫措施的長期沉默。有人更直白髮聲:“勿忘卻,勿寬恕。”
“這一代人不會忘記,”上海一位律師説道,她回憶起去年四月被一位住在車裏的門衞攔在樓裏的經歷。“下一代呢?很難説。”
中國通常會報告火化數量,但《華爾街日報》的一項審查顯示,2022年第四季度,有十幾個城市的數據空缺。圖片來源:Kevin Frayer/Getty Images### 死亡人數
死亡人數是最大的爭議點之一,國際衞生專家敦促北京方面公佈更多數據。
流行病學家估計,中國有100萬至150萬人死於新冠。中國衞生部門公佈的死亡人數要低得多,約為8.4萬人,其中大部分死亡發生在中國取消清零限制之後。當局表示,他們沒有包括最近在醫院外死亡的人。
許多人試圖通過統計最近幾個月的所有死亡人數,然後與之前的時期進行比較,得出“超額”死亡的粗略估計。
由於缺乏火化數據,這一工作變得更加困難。在中國許多地方,火化是常見的喪葬方式。通常,這些數據由民政部門報告。但《華爾街日報》的一項審查顯示,2022年第四季度,有十幾個城市的數據空缺。
對比存檔網頁發現,南京這座擁有近千萬人口的繁榮省會城市,已從2020年第一季度以來的每份報告中刪除了火化數據部分。
其他地區則推遲了報告的發佈,且未提供這些數據何時能公佈的具體時間。
中國民政部和南京相關部門未回應置評請求。
當習近平在今年2月中國疫情高峯後宣佈勝利時,他稱讚中國如何在"短時間內"實現了平穩過渡,並將死亡率保持在全球最低水平。他表示中國"成功走出疫情大流行,創造了人類文明史上的一個奇蹟"。
2022年初,北京一名女性在街頭檢測點接受咽拭子採樣。圖片來源:Thomas Peter/REUTERS### 創傷記憶
對疫情敍事進行管控的努力早在清零政策解除前就已開始。
社會工作者、女權活動人士郭晶在2020年武漢封城期間居住於該市。她接受採訪時表示,國安部門要求她上交當年出版的日記彙編手稿。她稱之後其公寓外被安裝了監控攝像頭,且所有與她名字關聯的家暴宣傳活動均被取消。
2021年初,當世界衞生組織的調查人員訪問武漢時,32歲的郭女士被無理由地封閉在她所居住的小區長達兩週。
“感覺他們可以輕易毀掉我的生活,“郭女士説,她於2021年10月永久離開了中國。
過去幾周,在上海封城週年紀念期間,當局一直保持警惕。
一位上海居民在3月底的微信公開帖子中寫到了封城帶來的持續心理影響,但不久後發現他的帖子無法再被訪問。
2022年4月,上海抗議活動中,一名隔離中的婦女從窗户敲打鍋具。照片:Alex Plavevski/EPA/Shutterstock一些上海居民在網上購買了一件印有“上海封城倖存者”字樣的紫色T恤,但後來報告稱警察傳喚他們進行詢問。
另一位上海居民林凱西表示,雖然大多數人已經不再談論新冠疫情,但她和她的朋友們仍然感到憤怒,並對政府關於正確處理病毒的評價不予認同。
林女士説,她在一個90平方英尺的房間裏獨自禁閉了兩個月,飢餓難耐,包括她30歲生日那天。
她説她不認為人們已經忘記了。“但感覺我們對此無能為力,“她説。
社會工作者和女權活動家郭女士表示,她在離開中國前沿着長江漫步,看到霓虹色的宣傳標語投射在摩天大樓上,慶祝這座“勝利的”和“英雄的”城市時感到失望。她説,當她聽到一個小女孩背誦這些標語時,內心湧起了悲傷。
“那個女孩可能不明白封鎖對我們所有人意味着什麼,”她説,“但這就是敍事被扭曲的方式。”
1月農曆新年假期前的春運期間,乘客在上海火車站等候乘車。圖片來源:Aly Song/REUTERSStella Yifan Xie對本文有貢獻。
聯繫Wenxin Fan,郵箱:[email protected];聯繫Shen Lu,郵箱:[email protected]
本文發表於2023年4月14日的印刷版,標題為《中國塑造疫情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