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京的流氓國家 - 《華爾街日報》

埃文·格什科維奇，《華爾街日報》記者，於2023年3月29日在俄羅斯葉卡捷琳堡市因莫須有的間諜指控被拘留。自2000年掌權以來，弗拉基米爾·普京政府一直通過恐嚇、逮捕和謀殺等手段打壓俄羅斯記者。但格什科維奇是冷戰結束後首位在俄被捕的美國註冊記者，這一事實使其案件獲得了異常程度的國際關注——這想必正是批准逮捕者所期望的。

格什科維奇被捕事件印證了俄羅斯的兩大長期趨勢。其一是普京已走向徹底的獨裁統治。如今，普京式的社會契約十分明確：俄羅斯民眾只有不實質性質疑政府聲譽或決策（而真正的新聞工作幾乎必然如此），才能免受國家干預。其二是無法無天的外交政策的確立，這位獨裁者可以肆意改寫國際秩序而不受懲罰。作為記者和在俄外國人，格什科維奇不幸地站在這兩大趨勢的交匯點上。

俄語中表示專橫統治的"произвол"一詞歷史悠久，源於沙皇時代根深蒂固的專制統治。這種專橫既能也確實曾與官僚體系和法律共存，僅意味着法律可被操縱。尼古拉·果戈理在其1836年經典劇作《欽差大臣》中諷刺了這種狀態，這部關於官員腐敗的喜劇據稱是普京最喜愛的文學作品。

蘇聯繼承了這些政治傳統，將專制統治與新型國家暴力和恐怖手段相結合。約瑟夫·斯大林曾用饑荒鎮壓他懷疑不忠的民眾，並因政治經濟原因大規模驅逐人口。斯大林時期無法無天的典型例證是1940年處決約兩萬名被俘波蘭軍官，旨在消滅反對蘇聯統治的精英力量。蘇聯將這一罪行嫁禍給納粹德國，真相被掩蓋長達數十年。

當鮑里斯·葉利欽於1991年成為俄羅斯首位後蘇聯時代領導人時，他急於擺脱蘇俄歷史的黑暗遺產。他承認多黨制存在並允許新聞自由。這位不嗜暴力的領導人雖對北約東擴頗有微詞，卻未採取實質阻撓。然而1993年，葉利欽動用軍隊鎮壓俄議會，因議會對其權威的挑戰已引發憲政危機。1996年，他又動用國家資源確保自己連任。在恣意妄為的巔峯操作中，他在2000年總統大選前數月安排欽定接班人擔任代總統——這位接班人正是弗拉基米爾·普京。

2000年莫斯科，俄羅斯總統弗拉基米爾·普京與其前任鮑里斯·葉利欽（右）出席閲兵式。圖片來源：蓋蒂圖片社與反覆無常的葉利欽形成鮮明對比，普京承諾通過個人鐵腕與選擇性全球化給俄羅斯帶來穩定。他主張只要政府保持穩定，資本就會湧入並催生中產階級。

在2000年至2008年的前兩屆任期內，俄羅斯政府實施了包括暗殺在內的零星國家暴力行為。調查記者安娜·波利特科夫斯卡婭因撰文批評普京及俄軍在車臣的暴行後，於2006年在莫斯科公寓外遭槍殺身亡。同年，俄羅斯特工使用放射性元素釙毒殺了獲得英國庇護的前情報官員亞歷山大·利特維年科。

普京執政初期，俄羅斯為鎮壓車臣叛亂髮動的殘酷戰爭深刻影響了國內政治。車臣叛軍在俄境內實施的恐怖主義暴行——包括2002年莫斯科劇院劫持事件和2004年別斯蘭學校劫持事件，造成數百人死亡——儘管政府應對人質危機的能力欠佳，卻強化了普京作為強權領袖的形象。持續至2009年的車臣戰爭也使俄羅斯民眾對當前在烏克蘭使用的殘酷戰術習以為常，這些戰術導致大量平民傷亡和民用基礎設施的廣泛破壞。

儘管如此，普京執政初期的行為仍遠不及1930年代的大清洗。出於對俄羅斯憲法的尊重，他甚至在2008年主動卸任總統職務，轉而出任其指定接班人德米特里·梅德韋傑夫總理。兩人權力安排的細節至今撲朔迷離，但可以合理推測在梅德韋傑夫任總統期間，普京始終掌握實權，只是當時他認為尚未到公然破壞憲政秩序的時候。

這一時期，俄羅斯的媒體環境比蘇聯時期自由得多，部分原因是俄羅斯人可以通過互聯網獲取國際新聞來源。與此同時，政府建立了資金充足的官方媒體機器，尤其是在電視領域，有效操控着教育程度較低的俄羅斯民眾對政治和外部世界的認知。對於一個實質上的一黨制國家而言，這是其手中危險的工具。

當普京在2012年再次當選總統時，今日威權統治的輪廓已開始顯現。俄羅斯政府在2011-12年冬季鎮壓了莫斯科的抗議活動，並且不允許任何有公信力的替代候選人蔘與選舉。在隨後的幾年裏，非克里姆林宮操控的政黨表達反對意見的空間越來越小。

2021年3月，俄羅斯警察在聖彼得堡拘留一名抗議反對派領袖阿列克謝·納瓦爾尼被捕的示威者。圖片來源：Sergei Mikhailichenko/Getty Images有罪不罰和無法無天也主導了俄羅斯的外交政策。2014年3月，俄羅斯公然違反國際法吞併克里米亞。2014年7月，一架馬來西亞航空公司飛往吉隆坡的航班在烏克蘭東部被擊落，造成近300人死亡。這架飛機是被俄製山毛櫸導彈擊落的，去年11月，荷蘭法院缺席判決兩名前俄羅斯情報人員和一名烏克蘭分離主義者犯有此罪。（該客機顯然被誤認為是烏克蘭軍用運輸機。）

澳大利亞與荷蘭政府公開將這場災難歸咎於俄羅斯。俄羅斯政府對這一悲劇的回應則是混淆視聽、散佈不實謠言，聲稱客機是被烏克蘭戰機擊落，或整起事件純屬子虛烏有。

2015年，俄羅斯介入敍利亞內戰以支持巴沙爾·阿薩德政權——這位獨裁者曾對本國公民使用化學武器。俄方為敍利亞政府提供空中支援，協助其對平民發動襲擊，最終導致數十萬人死亡，數百萬敍利亞人越境逃往約旦、土耳其和歐洲成為難民。

2015年3月，莫斯科為遇害的反對派領袖鮑里斯·涅姆佐夫舉行追悼儀式。圖片來源：Alexander Aksakov/Getty Images同期，政治暴力在國內也愈發公開化。2015年2月，血統高貴且自信的政治家鮑里斯·涅姆佐夫在克里姆林宮牆外遇害——這位曾被視作葉利欽潛在接班人的反對派領袖，或許是在普京授意下，或作為車臣領導人拉姆贊·卡德羅夫（普京任命這位高調人物執掌車臣）向普京獻上的"禮物"遭殺害。2020年，富有號召力的反對派人物阿列克謝·納瓦爾尼遭投毒，意圖致其死亡或流亡。當納瓦爾尼於2021年1月返回俄羅斯後，隨即遭到近乎永久性的監禁。

在當今的俄羅斯，國內政治與外交事務中的無法無天相互強化。獨裁為戰爭正名，戰爭又為獨裁背書。自2022年2月入侵烏克蘭以來，普京先生加強了對言論的國家控制。按照典型的奧威爾式手法，在俄羅斯將這場戰爭稱為"戰爭"已構成刑事犯罪。支持普京的"軍事博主"享有部分豁免權——他們被允許批評作戰方式，但不能質疑戰爭本身。

即使是最輕微的反戰表態也會招致懲罰。一個令人震驚的案例中，名為阿列克謝·莫斯卡列夫的男子因"詆譭俄軍"被判兩年監禁，起因是其12歲女兒在學校畫了反戰圖畫。莫斯卡列夫的女兒被強制帶離並送往孤兒院；他雖逃離俄羅斯，但上個月在白俄羅斯被捕。此類逮捕旨在製造恐懼，阻撓反戰或反政府抗議——事實上近月來抗議活動已極其罕見。

倘若普京的入侵按計劃得逞，烏克蘭政府本會在數日內瓦解，俄軍士兵本應穿着為此特意準備的禮服在基輔街頭閲兵。但俄軍剛發起進攻就遭遇頑強抵抗，迫使其採取極端殘暴的戰術。在布查和伊爾平，大量證據表明俄軍佔領期間犯下酷刑、強姦和集體處決等暴行。而這些在布查實施暴行的士兵，回到俄羅斯後卻因"戰功"獲得勳章。

2022年3月，烏克蘭布查地區被摧毀的俄羅斯軍車。圖片來源：ARIS MESSINIS/AFP/Getty Images與普京對烏克蘭發動的戰爭相比，冷戰時期雖常令人痛心，但在某些方面也更為剋制。蘇聯依賴核武器進行威懾而非侵略，並願意接受軍控。除了1962年試圖在古巴部署核武器引發古巴導彈危機外，蘇聯領導人並未進行魯莽的核邊緣政策。

但普京甚至將專斷統治延伸至核領域，蓄意釋放可能使用核武器的混亂信號。其外交政策的核心——如同其國內統治一樣——在於不接受任何行動限制。他必然從這種蓄意製造的焦慮中獲取某種利益。

埃文·格爾什科維奇以明顯虛假的間諜罪名被捕，正是普京統治下刻意製造的不可預測性與無法無天的典型。格爾什科維奇並非在俄工作的唯一美國記者。某種程度上，他可能是被選中傳遞信號——讓所有在俄記者明白，無論持哪國護照，無人能倖免。

此舉向美國傳遞的信息是：你們的規範與道德標準對俄羅斯無效，因為普京擁有為所欲為的權力。俄政府無需逮捕成批的格爾什科維奇或阿列克謝·莫斯卡廖夫來達到目的，但必須展示其在道德與行動上毫無底線的能力。

這是弗拉基米爾·普京及其政府在23年後達到的狀態，當時這位來自聖彼得堡的小個子官僚被召入克里姆林宮，並獲得了王國的鑰匙。

金梅奇先生是美國天主教大學的歷史學教授，也是戰略與國際研究中心的高級研究員。他的新書《碰撞：烏克蘭戰爭與新全球不穩定的起源》將於明年由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

圖片説明： 中央：俄羅斯總統弗拉基米爾·普京。從右上角順時針方向：烏克蘭士兵的葬禮；烏克蘭總統弗拉基米爾·澤連斯基在布查；車臣格羅茲尼的破壞；俄羅斯警察在2012年抗議活動中拘留阿列克謝·納瓦爾尼；《華爾街日報》記者埃文·格什科維奇；阿列克謝·莫斯卡廖夫；被殺害的俄羅斯記者安娜·波利特科夫斯卡婭；車臣難民；克里米亞的俄羅斯坦克；克里姆林宮。

圖片來源： 美聯社（2）；蓋蒂圖片社（2）；康斯坦丁·扎夫拉任/蓋蒂圖片社；娜塔莉亞·科列斯尼科娃/法新社/蓋蒂圖片社；亞歷山大·涅梅諾夫/法新社/蓋蒂圖片社；薩沙·莫爾多維茨/蓋蒂圖片社；謝爾蓋·蘇平斯基/法新社/蓋蒂圖片社；阿爾曼·齊佐維奇/蓋蒂圖片社；羅納爾多·施密特/蓋蒂圖片社；德米特里·別利亞科夫/美聯社。

更正與補充阿列克謝·納瓦爾尼在2021年1月返回俄羅斯後被捕。本文早期版本錯誤地將日期寫為2022年1月。（2023年4月18日更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