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層線上的機場：疏忽與管理不善如何加劇了土耳其地震的致命性——《華爾街日報》

土耳其安塔基亞——哈塔伊國際機場本應成為政府所稱"新土耳其"的閃亮典範，開啓21世紀最宏大的建設熱潮之一。

危險信號從一開始就不斷閃現。

這座機場建在主要斷層帶和乾涸湖牀上。2003年，土耳其南部法院裁定，批准該機場選址（靠近土敍邊境）的檢查人員資質不符——就在四年前，伊斯坦布爾附近地震曾造成1.7萬人遇難。

該判決中還埋藏着一個更令人震驚的發現：從未有人評估過新機場在地震中的抗震表現。

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力排眾議，在2007年剪彩儀式上對歡呼的民眾宣稱"你們值得最好的"。儘管多年來地震學家、土壤專家和工程師的警告不斷堆積，其政府仍在原址批准新建了48.4萬平方英尺的玻璃幕牆航站樓。當反對派議員公佈錄音稱跑道承建商曾向政府官員行賄時，埃爾多安的司法部長反而以侵犯隱私罪起訴了該議員。

2021年，政府下屬災害管理機構曾警告安塔基亞（哈塔伊省首府）機場及其他關鍵基礎設施可能遭受地震破壞。然而一切如舊。

今年二月，土耳其終於見識到強震對哈塔伊機場（全國二十餘座新建航站樓的先驅）及建設熱潮中拔地而起的數千棟建築造成的毀滅性影響。

2月6日黎明前，當7.8級首震來襲時，機場下方的古湖牀下陷數英尺，航站樓玻璃頂棚轟然坍塌。隨着近兩英里長的跑道斷裂，乘客們倉皇尋找掩體，導致救援飛機連續六天無法運送搜救隊伍和醫療物資。救護車和救援人員擠在唯一一條擁堵的山區公路上，形成致命的交通瓶頸，而數千人正在廢墟下奄奄一息。

不遠處，地震震垮了埃爾多安2009年成立的國家救災機構四層呼叫中心的牆體。工作人員剛撤離，居民們就開始瘋狂撥打緊急求助電話。倖存者湧向2016年啓用的哈塔伊國家培訓研究醫院，卻發現建築外立面佈滿貫穿性裂縫。醫護人員在冰雹中轉移病患九小時後，又被7.5級的第二次強震打斷救援。

“沒有警察，沒有軍隊。我看到災民家庭跪在救災協調中心前乞求幫助，“26歲的考古學學生梅爾特·阿斯蘭尤雷克説道。他和數千居民徒手刨挖廢墟三天才等來救援，“我在那堆瓦礫下失去了發小。”

埃爾多安在2002年土耳其大選崛起時，曾承諾用經濟適用房和宏偉地標改造被忽視的城市。《華爾街日報》對重災區哈塔伊省進行迄今最全面調查發現，這場建築熱潮因監管失職與涉嫌腐敗而埋下隱患，加劇了這場現代史上最致命地震的傷亡。通過審查建築許可、法庭文件，並採訪十餘位土木工程師、建築師、地震學家和律師，我們發現埃爾多安任期內的標誌性建築存在違反法院禁令、地基不達標或未做抗震評估等問題。

2月地震發生時，政府的一些新建且對應急響應至關重要的建築也未能倖免，包括哈塔伊省的建築。

土耳其和敍利亞有超過56,000人遇難，使其成為本世紀全球十大最致命自然災害之一。土耳其政府將慘重損失歸咎於小型承包商和劣質住宅公寓。司法部對330多名工程師、承包商、建築師和地方官員提起法律訴訟，其中至少三人在試圖逃離該國時被捕。埃爾多安在下月選舉前的民調中勢均力敵，他承諾將在一年內重建超過30萬套住房。

過去二十年間，他的政府對地震學報告置若罔聞，並規避法院裁決，這些裁決警告土耳其迅速膨脹的建築業正在偷工減料並在不穩定的地面上建造。

土耳其擁有與加州看齊的全球最嚴格抗震規範，在埃爾多安及其執政的正義與發展黨（AKP）領導下，這些規範曾兩次收緊。工程師、建築師和監督機構指出，問題在於這些規範常被忽視。與大多數地震活躍國家一樣，土耳其對醫院、機場和緊急救援機構等重要建築有更高要求。安塔基亞這三類建築全部失效，為該國斷層帶沿線其他城市的重點建築敲響警鐘。

哈塔伊醫院工作人員表示，該院已被列入拆除計劃。衞生部長法赫雷丁·科卡在地震當天稱該設施"嚴重受損”。呼叫中心也可能需要重建。機場經過重大修繕後仍需更多修復，目前處於低負荷運行狀態。上月，曾任政府環境與林業部長、現任議會地震調查委員會主席的維伊塞爾·埃羅格魯透露，他曾明確警告過該機場選址"不適宜”。

哈塔伊國家培訓研究醫院的牆壁上有一道貫穿整棟建築的裂縫。圖片來源：Ahmed Deeb for The Wall Street Journal2月8日，土耳其緊急救援隊和軍事人員在安塔基亞搜尋倖存者。圖片來源：Ahmed Deeb for The Wall Street Journal“地球上沒有任何國家能在斷層帶上安全建造機場，”伊斯坦布爾耶爾德茲技術大學土木工程學院院長Sukru Ersoy説道。他早在2003年就開始對哈塔伊機場選址提出警告。在2022年12月題為《哈塔伊準備好應對下一次地震了嗎？》的會議上，他向當地官員提交報告，警示答案是否定的。

來自反對黨共和人民黨的哈塔伊市長Lutfu Savas接受採訪時表示，地震前就已知道哈塔伊機場選址存在問題，並承認由於搜救隊伍多日無法降落，許多人在廢墟下喪生。他稱市政府對多數開發項目缺乏管轄權，將劣質建築歸咎於承包商、建築監理和中央政府，並指出九年前其辦公室標記的高危建築至今未得到處理。

埃爾多安先生的發言人未回應置評請求。

土耳其官員表示，大多數政府建築在地震中安然無恙，並強調哈塔伊地區的震級若發生在更發達國家，其基礎設施也會遭受嚴重破壞。

“什麼樣的基礎設施能承受這種強度？“執政黨正義與發展黨副主席比倫特·圖蘭表示，“哈塔伊機場就是令我們痛心的案例之一。請放心，所有責任人都將被追責。”

埃爾多安總統那座擁有1150個房間的官邸，早在2015年就被國家最高行政法院裁定為非法侵佔自然保護區所建。“我不會服從法院裁決，“埃爾多安當時對記者説，“我會完成建設併入住。有本事就來拆。”

“當頂層人物都不遵守建築規範時，其他人自然效仿，“安卡拉建築師與工程師協會聯盟主席泰茲坎·坎丹指出，“他們在洪泛區和地震帶上大興土木……既然國家元首都這麼做，怎能指望其他人守規矩？”

佔全國8530億美元經濟總量三分之一的伊斯坦布爾，自1999年地震將應力轉移至附近斷裂帶後，始終面臨新的地震威脅。如今這座大都市人口已激增至1600萬。“這恐怕不是子孫後代的問題，災害建模公司Temblor首席執行官羅斯·斯坦因警告道。他在2000年曾預測，到2030年伊斯坦布爾發生7.5級地震的概率高達50%。

去年，伊斯坦布爾市政府對該市附近發生的7.0級地震進行了模型模擬。這座特大城市的首席城市規劃師布格拉·格克切表示，這樣的地震將導致該市9萬棟建築倒塌，另有16萬棟建築受損嚴重，必須被拆除。該市風險管理與城市改善部門3月表示，自2月以來市政府檢查的2.9萬棟建築中，有一半面臨倒塌風險。

“1999年的教訓被輕易且迅速地遺忘了，“格克切説，“這是一個系統性問題…存在大量漏洞和濫用案例，還有人從中獲取鉅額經濟利益。”

1999年，韓國救援人員帶着搜救犬在格爾居克尋找地震受害者。圖片來源：路透社### 建設熱潮

埃爾多安上台時承諾不會重蹈導致1999年災難的覆轍。

他的政黨承諾徹底改革過時的建築法規以提高抗震能力：更深的地基、更優質的材料，並禁止通過繳納費用使違法建築合法化的分區特赦政策。

擔任總理期間，他保留了一項名為"地震税"的直接徵税，用於加固脆弱建築和應對地震。土耳其的建築法規在2007年進行了自1923年現代共和國成立以來的至少第九次修訂，對土壤選擇和建築材料實施了新的限制。

到那時，埃爾多安先生正將土耳其變成一個巨大的建築工地。

2014年土耳其總統雷傑普·塔伊普·埃爾多安在安卡拉。圖片來源：土耳其總統新聞辦公室/法新社/蓋蒂圖片社在他執政的頭十年裏，他宣佈了超過4000億美元的巨型基礎設施項目，包括為伊斯坦布爾新建一座被官方稱為世界最大的機場，以及耗資28億美元連接該市亞歐兩岸的洲際隧道，其政黨稱之為"世紀工程”。公共合同幫助一小批來自埃爾多安在土耳其內陸據點的公司成長為行業巨頭，這些公司隨後將利潤用於收購報紙和廣播網絡，以增強對他的支持併為他的競選活動捐款。其中幾家已成為全球性企業。

根據聯合國國際勞工組織的數據，到2011年，建築行業每10萬名工人中就有19人因工傷死亡，這是有記錄以來所有國家中第三高的死亡率，僅次於古巴和亞美尼亞。

財政部長穆罕默德·希姆塞克在2011年告訴記者，本應用於加固脆弱建築物的地震税被用於修建新的高速公路、鐵路和其他基礎設施。

政府在建築項目的公共採購中越來越多地使用單一來源合同。據反腐敗非營利組織"透明國際"稱，現在約有一半的招標是在沒有競爭的情況下進行的。

2013年，一項新法律將建築監管權從建築師和工程師工會移交給了私營公司。土耳其最大建築集團之一阿爾巴伊拉克集團旗下的《新曙光日報》稱"建築師和工程師的監護時代已經結束”。

承包商現在可以自由選擇自己的監理機構。有些甚至設立自己的監理公司進行自我監督。2018年土耳其建築法增補條款指出，當時全國超半數建築已不符合國家建築規範。

埃爾多安2月8日在哈塔伊圖片來源：穆拉特·切廷穆胡達爾/總統新聞辦公室/Shutterstock隨着違規建築不斷增多，埃爾多安政府找到了有償赦免的解決之道。

2002至2018年間，政府九次修訂建築法使違章建築合法化，包括埃爾多安曾經反對過的大規模區域赦免政策。哈塔伊市長表示，該市20.5萬棟建築受益於此政策，其中大部分在2月地震中倒塌。

這些受數百萬非法住宅業主歡迎的措施，往往在選舉前夕出台。承包商只需支付房產價值3%（住宅）或5%（商業）的費用即可使建築合法化。據環境與城市化部數據，2018-2019年違章建築登記激增，僅建築登記費就收取約240億里拉（當時摺合40億美元）。

政府官員表示，2018年的分區法排除了任何被檢查人員認為對人類生命構成危險的建築。但建築師、專家和一些反對派議員表示，數以百萬計的房屋被一刀切地認定為安全，這些房屋使用了生鏽且不足量的鋼筋、摻有海沙的混凝土或過細的柱子，或由沒有工程背景的人建造。

今年1月，埃爾多安及其部長們討論了另一項分區特赦。兩週後，雙地震來襲。

幽靈湖

在哈塔伊，承包商Intas Insaat Taahhut Ticaret AS已經在機場破土動工，而土耳其環保組織Tema基金會於2001年對政府提起訴訟。提交給阿達納行政法院的一份專家意見發現，沒有研究潛在地震對機場本身的影響，該機場“位於一級地震帶上”，並且在必要的環境影響評估中沒有建議採取預防措施。

Intas未回應置評請求。

機場建在曾經的阿米克湖中心，這是一個大型淡水湖，土耳其政府在20世紀70年代將其排幹以開闢新農田並防治瘧疾。Tema在法庭上指出，該湖留下了由洪水沉積的細粒沖積土壤，多條斷層線穿過該地區。

2003年，法院裁定政府批准建設所依據的環境評估不充分，次年最高法院維持了這一裁決。法院表示，該評估“總體上缺乏科學專業性，且由缺乏相關科學專業知識的人員完成”。

哈塔伊機場建在排乾的湖泊上，周圍環繞着濕地。圖片來源：Ahmed Deeb for The Wall Street Journal哈塔伊機場重新開放後，土耳其衞生部的醫護人員和志願者在場。圖片來源：Ahmed Deeb for The Wall Street Journal當年，埃爾多安上任，其政府繼續推進機場建設。一家測繪公司受僱修改環境評估以解決部分風險因素，但其名稱在法庭文件中被隱去。

根據法庭記錄，Tema協會再次提起訴訟，理由是"擔憂機場正建在斷層線上”。這一次，下級法院支持政府立場，認為沒有理由推翻修訂後的環評報告。

2006年，反對黨議員Gokhan Durgun邀請記者參加新聞發佈會，播放了他指認為當地官員的錄音。錄音中該官員向他人抱怨，自己未從建築公司Intas流向時任AKP黨哈塔伊市長Mehmet Yeloglu辦公室的數萬美元賄賂中分得好處。

未回應置評請求的Yeloglu先生否認了這些指控。

埃爾多安政府未否認錄音對話內容，但以侵犯隱私為由起訴Durgun先生，最終敗訴。

“埃爾多安當時正在建立他的聲望，每個人都在歡呼，”杜爾貢先生在最近的一次採訪中説。“哈塔伊擁有一個機場是長期以來的願望……一切都關乎贏得當下，獲得今天的掌聲，而不考慮未來。”

2007年12月，埃爾多安先生為哈塔伊機場舉行了落成典禮。附近矗立着數十棟因該地區鬆軟的前湖牀土壤坍塌而受損的房屋。

同年，土耳其最高行政法院發現，儘管機場已經建成並投入使用，但其修訂後的環境評估仍然存在不足。2012年，政府將案件重新提交給另一個法院部門，並獲得了有利的裁決。到那時，新航站樓已經建成，每年為近百萬乘客提供服務。

2019年，一架飛機降落在被洪水淹沒的哈塔伊機場。照片：Cem Genco/Anadolu Agency/Getty Images建造新航站樓的YDA建築工業與貿易公司表示，他們沒有參與機場選址的決策，這是政府的決定，也不瞭解任何訴訟。他們將地震導致的航班中斷歸咎於斷裂的跑道，而這條跑道並非由他們建造。

新機場幾乎每年都會遭遇洪水，航班經常取消，停車場裏的汽車被水淹沒至車輪深。在哈塔伊醫院，一位在那裏工作的外科醫生表示，地下一層總是潮濕，而地下二層在過去三年的大部分時間裏因水損而關閉。

2021年，土耳其地質工程師協會向埃爾多安辦公室及議會領導人提交了一份10頁的報告，警告稱哈塔伊省最重要的建築都坐落於地表水沉積形成的鬆散土壤上，包括如今建設機場的湖牀區域。報告解釋稱，地震發生時，這類土壤會呈現液化特性，放大並傳導震波至建築物——導致更嚴重的破壞。“這種情況下，最明智的做法是讓建築符合抗震規範，使其能承受地震晃動，“協會在報告中寫道。

2月6日凌晨4點17分大地開始顫抖時，哈塔伊醫院的天花板板材轟然砸落在患者和醫護人員身上。電力中斷導致電梯停運，護士們通過消防通道轉移部分患者。由於價值數百萬美元的先進醫療設備被困在樓內，停車場裏陸續有人死去。

醫院的鋼玻璃結構主體出現巨大裂縫，周邊地面沉降數英尺——工程師指出這些損毀印證了地基的不穩定性。

擁有約160萬人口的哈塔伊省三面環山臨海。機場癱瘓後，馳援震區的醫療隊只能沿着蜿蜒海岸線的四車道高速路行進，繼而攀爬數千英尺海拔。地震後數日裏，救援隊伍在結冰道路上每天行進16小時，隨着氣温驟降和死亡人數攀升艱難推進。救護車、消防車與工程車在擁堵中徒然鳴笛，與數千名試圖逃離或奔赴災區救人的普通民眾一同困在車流中。

3月2日，一架軍用飛機飛過受損的哈塔伊醫院外的帳篷。照片：《華爾街日報》的Ahmed DeebErsag Keskin、Vildan Ay、Sule Berrin Gunes和Elvan Kivilcim對本文有貢獻。

聯繫Stephen Kalin，郵箱：[email protected]，Joe Parkinson，郵箱：[email protected]，Drew Hinshaw，郵箱：[email protected]，以及Jared Malsin，郵箱：[email protected]

刊登於2023年4月19日印刷版，標題為《土耳其地震傷亡因疏忽而加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