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克維爾赴阿爾及利亞時 - 《華爾街日報》
By Jeremy Jennings
亞歷克西·德·托克維爾於1831年赴美之旅,是政治思想史上最著名的旅程之一。正如他在《論美國的民主》中所記載的,他發現了一個繁榮穩定的社會,其特點是(在白人美國人中)“條件的平等”和對“正確理解的自我利益”的追求。這是托克維爾唯一一次訪問美國;他遠觀了這個國家滑向內戰的過程。他在1856年寫道,美國已開始讓所有“民主自由之友”感到失望。
然而,托克維爾繼續旅行直至1859年去世,期間訪問了英國、愛爾蘭、意大利和德國。自19世紀30年代末起,最令他關注的國家是阿爾及利亞——法國最重要的非洲殖民地,他於1841年和1846年兩次造訪。托克維爾關於阿爾及利亞的著作是他遺產中最具爭議的部分。
法國對阿爾及利亞的軍事介入始於1830年,從一開始就有批評者反對建立海外法蘭西帝國的企圖。自1839年起,當地阿拉伯和柏柏爾人的抵抗導致法國以殘酷鎮壓回應,開始實施全面領土征服和密集殖民定居的政策。
托克維爾被法國在北非存在的可能性所吸引。早在1837年,他就寫道,他毫不懷疑法國將“能夠在非洲海岸為我們國家的榮耀豎起一座偉大的紀念碑”。他希望親自考察這個國家,併為1841年首次訪問阿爾及利亞做了細緻準備,陪同他的是他在美國的旅伴古斯塔夫·德·博蒙。
如同在美國時一樣,托克維爾是一位不知疲倦的調查者,他四處遊歷,儘可能多地採訪人們,並總是做詳盡的筆記。但與美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在阿爾及利亞所看到的遠不能令他滿意。在風景之美和環境的異域風情之下——他告訴父親,阿爾及爾城就像是《一千零一夜》中的某個故事——托克維爾察覺到一個軍事政權的存在,這個政權不僅對阿拉伯人口表現出明顯的蔑視,對法國殖民者也是如此。他還看到,法國政府中央集權最嚴重的過度行為已被引入阿爾及利亞。
這些最初的觀察影響了托克維爾後來對法國政策的建議。他認為,為了在阿爾及利亞建立一個繁榮且人口眾多的殖民地,法國殖民者應享有與法國本土公民相同的權利和法律保護。必須結束任意政府和軍隊過度權力的行使。
托克維爾關於如何對待土著人口的言論在語氣上遠沒有那麼自由和和解。他認為法國必須儘快完成殖民化進程。他寫道,他經常聽到關於法國在阿爾及利亞的抱怨——“我們燒燬莊稼,我們清空谷倉,最後我們抓捕手無寸鐵的男人、婦女和兒童。”他反駁説,這些都是“不幸的必要之舉”,任何殖民大國“都不得不服從”。
“我相信,”他繼續説道,“戰爭權授權我們摧毀這個國家,我們必須這樣做,要麼在收穫季節摧毀莊稼,要麼進行那些被稱為razzias的快速突襲,其目的是抓捕人或牲畜。”歐洲的殖民和軍事鎮壓必須齊頭並進。
在晚年,尤其是第二次訪問阿爾及利亞後,托克維爾對阿拉伯民眾的福祉表現出更多關切。他認識到,僅靠戰爭不足以鞏固法國的征服成果。出於實用主義考量,殖民政府需要在原住民與移民之間建立利益共同體。“文明民族僅憑接觸就常壓迫並使野蠻民族灰心喪氣,“托克維爾以美國為例寫道,“北美的歐洲人最終將印第安人驅逐出他們的領地。“這是一段法國不應重蹈覆轍的征服史。
然而,儘管親眼目睹了法國殖民計劃帶來的鎮壓與暴力,托克維爾並未減少對建立法屬阿爾及利亞的支持。這位對美國觀察入微的評論家,在非洲問題上卻失去了判斷力。原因何在?
三大原因尤為突出:首先,托克維爾深切感受到拿破崙倒台後法國的民族屈辱感,認為要重振大國地位必須建立帝國;其次,他相信若管理得當,阿爾及利亞殖民化能通過將失業閒散人員轉化為愛國且富有生產力的移民,使法國本土人口與經濟受益;最後,儘管托克維爾不認同種族優越論,但與同時代許多人一樣,他認為歐洲文明優於他在《古蘭經》研讀和旅途中所見的穆斯林文明,相信法國的統治將是開明統治,最終所有阿爾及利亞人(包括原住民)都將從中受益。
事實上,法國對阿爾及利亞殖民地的維持僅靠鉅額財政支出支撐,而法國殖民者逐步取代阿拉伯和柏柏爾人口的願望從未實現。儘管阿爾及利亞於1848年被併入法國版圖,但針對法國統治的武裝抵抗一直持續到20世紀頭十年。1954年暴力衝突再度爆發,阿爾及利亞民族主義者發起反抗法國統治的起義,導致一場造成數千人死亡的殘酷戰爭。
托克維爾在1830年代支持的殖民計劃最終於1962年畫上句點,隨着阿爾及利亞獲得獨立,成千上萬的法國殖民者被迫逃回法國。托克維爾或許對美國民主有着先見之明,但與其他許多歐洲人一樣,他既誤判了建立殖民帝國的難度,也錯估了隨之而來的利益。
詹寧斯先生是倫敦國王學院政治理論教授。本文節選自其新書《與托克維爾同遊美洲之外》,由哈佛大學出版社出版。
刊載於2023年4月22日印刷版,標題為《托克維爾筆下的殘酷阿爾及利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