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夠》評論：斯蒂芬·霍夫的音樂青春 - 《華爾街日報》

年輕的斯蒂芬·霍夫在鋼琴前。圖片來源：斯蒂芬·霍夫爵士提供不少著名鋼琴家同樣留下了文學遺產——從奧斯卡·萊文特、阿瑟·魯賓斯坦和厄爾·懷德那些趣味橫生（儘管事實存疑）的回憶錄，到查爾斯·羅森、阿爾弗雷德·布倫德爾和格倫·古爾德充滿睿智的音樂分析。已故的珍妮特·海因在曼尼斯音樂學院擔任鋼琴家和教師數十年，深受音樂界敬重，但她在60多歲時出版的第一部小説《全部》（1986年）卻讓她獲得了更大的作家聲譽。

這讓我們想到斯蒂芬·霍夫，他在1983年贏得瑙姆堡國際鋼琴比賽時年僅20歲出頭。此後他巡演全球，錄製了60多張唱片，並因他的努力獲得了麥克阿瑟獎學金，後來又被封為爵士。2007年，他出版了第一本書《作為祈禱的聖經》，這是一本個人收集的《舊約》和《新約》中他最喜歡的引文，供私人冥想之用。隨後他又出版了一部小説《最後的退避》（2018年），這是一位陷入困境的牧師審視自己生活和行為的虛構日記。（霍夫在聖公會教徒中長大，現在是一名羅馬天主教徒。）

霍夫將他的書分成短小的章節，有時只有幾段長——本身就是小小的冥想。他的第三本書《粗略的想法：關於音樂及其他事物的思考》於2019年出版，是一本關於音樂製作藝術的睿智而活潑的論文（包括名為“美麗的失誤：犯錯的樂趣”和“為什麼肖邦的B小調奏鳴曲比李斯特的更難演奏”的章節），混合了自傳和神秘的思考。

如果説《粗略的想法》主要圍繞音樂，那麼《足夠：童年片段》則更關注成長過程，確切地説，是"如何成為音樂家"這一截然不同的話題。在回憶童年的普遍歡樂、平凡與驚懼之餘，霍夫先生特別提及那個改變一切的日子——父親帶回家一張名為《往昔鍵盤巨匠》的黑膠唱片。

這個男孩如飢似渴地反覆聆聽。“儘管這些鋼琴家早已作古（所有曲目均選自二戰前錄製的78轉唱片），但他們成了我的精神導師，其音樂處理方式逐漸融入我的演奏語彙，“霍夫寫道，字裏行間仍能感受到他藝術覺醒時的震撼。時隔多年，他仍能如數家珍地解析這張珍貴唱片中的每首曲目——列文涅、帕德雷夫斯基、拉赫瑪尼諾夫——並將自己音樂品味的形成歸功於在唱片説明指引下的反覆聆聽。（霍夫最傑出的錄音作品之一正是拉赫瑪尼諾夫的鋼琴協奏曲及《帕格尼尼主題狂想曲》，這部音樂與技巧的馬拉松作品不久前才由王羽佳攜手費城交響樂團在卡內基音樂廳完成一日連演。）

在英格蘭西北部威勒爾半島長大的霍夫，以感人筆觸描繪了內斂的雙親：“記憶中父母從未有過肢體衝突，卻也尋不見絲毫身體或言語的温存。“作為獨生子，他感激"羞赧而體貼"的父親與"外向開朗"的母親：他們不僅鼓勵他追求鋼琴愛好，更賦予他自我成長的空間。“當我迷失方向時，他們任小舟隨波漂流，“他寫道，“時而輕推一把或稍加牽絆，留心着驚濤駭浪，卻從不攤開地圖逼問每一分鐘的航向。”

他被送往外地接受教育，在那裏遭受了最嚴苛的英國公學式折磨。他對多種音樂類型產生興趣，無論是流行樂還是古典樂。大衞·鮑伊令他深深着迷——“那怪異的哀訴嗓音、閃亮的演出服、少年般的體格、少女般的微笑”。他逐漸承認自己是同性戀者。和許多青少年一樣，他一度陷入迷茫。有段時間他甚至考慮過成為神父，併為此踐行了長達15年的獨身生活。

然而鋼琴演奏為霍夫先生提供了情感與創作的根基，他開始在比賽中嶄露頭角。獲得茱莉亞音樂學院獎學金後，他在艾滋病疫情最恐怖詭譎的歲月來到紐約，那時人們對這種疾病一無所知，任何事物都充滿可疑。“我有過幾次令人窒息的驚恐發作，“他回憶道，“第一次發作時，我感覺整個存在都化作了尖叫，跌跌撞撞衝出公寓，彷彿要逃離自己。加之我的性取向——肉體慾望，更是渴望彼此奉獻的關係——作為天主教徒似乎無解。要麼永久封閉慾望之泉，要麼沉溺其中——你自己選擇。”

《足夠》一書以諾姆堡大賽的勝利作結。他在茱莉亞的主要導師阿黛爾·馬庫斯曾勸阻他參賽，稱他"根本沒準備好”。即便在他獲勝後，這位導師也未見支持。“她顯然…對我的成功感到惱火，儘管她自己曾在1928年贏得同一比賽，“他帶着困惑轉述道。霍夫先生的書中充滿了這類展現大人物不那麼偉大時刻的特權窺視。

然而，他也能夠表現出極大的温柔。我最喜歡的一段描述了他童年時養的一隻寵物豚鼠，那是一個“永遠處於緊張和脆弱狀態的小生命”，與他年幼時的狀態頗為相似：

它似乎總是想逃離——逃離籠子，逃離我們為它搭建的、讓它能啃食新鮮青草的圍欄，甚至逃離生命本身。我認為它的皮毛是我見過最美的事物之一，那是一種深邃而濃郁的色彩，厚實的毛髮直達皮膚，呈現出無數斑駁的色調。它不喜歡被抱起來——抱着它就像在小盤子上平衡一塊顫抖的果凍。它的眼神中透着一種善意，也帶着對我的懇求（別傷害我，別摔着我，別捏疼我），但當它能在我的掌心放鬆下來、感受到安全時，眼中又會流露出一種感激之情。

佩奇先生是南加州大學音樂學榮譽教授。

刊登於2023年4月22日印刷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