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多芬何以偉大》評論:天才能否倖存?——《華爾街日報》
Barton Swaim
貝多芬的剪影。圖片來源:Bridgeman Images2010年,英國樂評人諾曼·萊布雷希特出版了《為什麼是馬勒?》一書試圖解釋:為何古斯塔夫·馬勒(1860-1911)的交響曲在其生前既招致憎惡又備受推崇,死後半個世紀被世人遺忘,如今卻主宰着音樂會曲目。而《為什麼是貝多芬》(無問號)則闡釋了為何這位作曲家從未經歷類似起伏。
“約翰·塞巴斯蒂安·巴赫的清唱劇沉寂了整整一百年,”萊布雷希特寫道,“亨德爾的歌劇幾乎兩個世紀無人問津。莫扎特的歌劇或許廣受歡迎,但他的交響曲和協奏曲曾被當作引火柴……舒伯特的鋼琴奏鳴曲塵封數代。舒曼的交響曲遭到棄置,威爾第的多部歌劇亦然。唯有貝多芬,這位古典與浪漫主義時期的作曲家,自始至終被擁戴,從他所處的時代直至今日。這是為何?”
我認同萊布雷希特先生的觀點——貝多芬的偉大從未被真正嚴肅的音樂人士質疑,但他的類比略顯陳腐。巴赫與亨德爾比貝多芬早一個世紀,他們的音樂必須經受1760-70年代的考驗,當時歐洲音樂權威們愚昧不堪,且19世紀意義上的音樂會公眾尚未形成。舒曼的交響曲固然精妙,但它們的湮沒不至釀成文明悲劇。或許舒伯特的奏鳴曲蒙塵,但他的藝術歌曲從未被遺忘,而貝多芬的歌曲即便被遺忘也無傷大雅。
無論如何,這本書的表面意圖——關於馬勒的那本書也是如此——其實是一種自負的寫作策略,這種框架讓勒布雷希特先生能夠隨心所欲地談論貝多芬及其作品。在本書中,勒布雷希特為貝多芬的100部作品撰寫了100個章節。這些章節不僅涵蓋了廣為人知的作品——交響曲、小提琴協奏曲、絃樂四重奏、鋼琴奏鳴曲、大提琴與小提琴奏鳴曲、《費德里奧》、《莊嚴彌撒》——還包括許多普通聽眾可能不熟悉的作品:各類藝術歌曲、圓號奏鳴曲、為兩支單簧管、兩支圓號和兩支巴松管創作的六重奏等等。在大多數章節中,他對這些作品的不同錄音版本進行了優劣評判。
勒布雷希特的評論如同貝多芬的音樂一樣難以預測:也就是説,完全出人意料。有些內容帶有自傳色彩。關於第六交響曲《田園》——可能是史上最優美的交響樂作品之一——的章節標題竟是"人間地獄"。什麼情況?勒布雷希特告訴我們,他多年來無法欣賞這部作品,因為他那殘忍暴虐的德國繼母曾強迫他一遍又一遍地陪她聽這部作品的錄音。她崇拜德國指揮家布魯諾·瓦爾特,還帶着年幼的諾曼去皇家節日音樂廳聽音樂會。但她對他的虐待如此可怕,以至於離家後的許多年裏他完全停止了聽音樂。她強迫他稱呼她為"媽媽",拒絕就會捱打,還強迫他在週日清晨進行長途徒步。
她真的那麼可怕嗎?他説是的,我們又有什麼理由懷疑?“她的聲音像沒上油的門一樣吱吱作響,“他寫道,“她做的飯索然無味,人生觀毫無樂趣,罕見的微笑也帶着威脅。她給我找了鋼琴老師,如果練習偷懶就會打我。她還為許多其他過錯打我,甚至無緣無故地打。“不過,我有些疑惑。勒布雷希特在音樂評論領域成就斐然。他的繼母讓他聽布魯諾·瓦爾特的錄音,還帶青少年時期的他去聽音樂會。撇開體罰不談,很難説他除了書中記錄的這些怨恨之外就對她毫無虧欠。
萊布雷希特先生對鮮為人知且(在我看來)被低估的《基督在橄欖山》的討論更具啓發性。貝多芬在1802年底開始創作這部講述耶穌在客西馬尼園情感掙扎的清唱劇,當時他意識到自己的聽力已完全喪失,年僅31歲。
這一認知促使貝多芬寫下《海利根施塔特遺囑》給兩位兄弟,部分是對自己刻薄行為的道歉與辯護。“我被迫與世隔絕,“貝多芬寫道,“獨自生活……我無法對人們説’大聲點,喊出來,因為我聾了’。唉,我怎能承認在理應比他人更完美的感官上存在缺陷……?“在次年首演的《基督在橄欖山》中,耶穌唱道(英文翻譯):“我的痛苦即將結束/救贖之功即將完成/地獄的勢力/將被徹底粉碎擊敗。“貝多芬預見到自己終將戰勝痛苦與死亡的時刻,這並非牽強附會。
2020年代可悲的現實是,任何撰寫書籍讚美路德維希·範·貝多芬這類藝術家成就的人,都會置身於政治問題的危險立場。當前普遍的批判態度可概括為:貝多芬是白人,其音樂受有錢白人欣賞,他的"偉大"是種族主義社會的建構。
萊布雷希特先生——我不認為他是意識形態保守派——對此完全不予認同。他關於西方音樂偉大室內樂作品之一《克魯採》小提琴奏鳴曲的章節,本應贏得各地古典音樂家的感激(儘管實際不會)。該曲最初題獻給混血小提琴家喬治·布里奇托爾,後因貝多芬與其交惡,改為獻給另一位小提琴家魯道夫·克魯採。無人知曉貝多芬與布里奇托爾決裂的原因,但絕不可能與種族有關;否則他們最初就不會成為知音。
某種偏執之人將這一切解讀為貝多芬“壓制”了一位有色人種。因此,一場將這部作品命名為“布里奇托爾”奏鳴曲的運動正在興起。“這場運動的唯一目的,”萊布雷希特先生寫道,“就是給全由白人組成的古典音樂界披上一層多樣性的遮羞布。”遺憾的是,他説得沒錯。
斯威姆先生是《華爾街日報》社論版撰稿人。
刊載於2023年4月26日印刷版,標題為《天才能否倖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