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這裏》評論：美食廣場的美——《華爾街日報》

圖片來源：Achim Schuelke/EyeEm/Getty Images很難想象已故的葡萄牙文學大師若澤·薩拉馬戈會出現在購物中心，同樣難以想象英國作家J·G·巴拉德會涉足此地。然而這兩位作家都曾短暫駐足於這片人造景觀，並賦予其獨特意義——薩拉馬戈在2000年小説《洞穴》中描繪了一座吸血鬼般的購物中心，吞噬着周邊鄉村的生機；巴拉德則在遺作《末日王國》（2006年）中以英格蘭中部為背景，講述法西斯團伙盤踞巨型都市購物中心的故事。凱特·阿特金森筆下最令人難忘的場景之一，是《早開始，帶走我的狗》（2010年）中主人公在崩潰邊緣面對工作的時刻：“特蕾西透過萊曼商場的玻璃幕牆，看見自己眼中閃爍着瀕臨崩潰的瘋狂……她聽見某處孩子的哭聲——那是全球購物中心永恆的背景音。“作為崩塌的舞台與象徵，這些零售聖殿似乎永遠敞開大門。

卡琳·林-格林伯格的《此地》為"商場文學"譜系增添了新篇。這部迷人的處女作中——至少最初如此——並未發生過於駭人的事件。美食廣場、書香角、陽光髮廊和小雞快餐廳都平靜如常。事實上，紐約州奧爾巴尼這座商業庇護所的常客們察覺到了異樣："‘有傳言説整個商場快要倒閉了，‘貝琳達説……[她]指着走廊裏貼着黃色警示牌的水桶，標識上畫着滑倒的人形剪影。漏水的天花板已持續滴落一週。‘他們不再維修了。’”

確實，在林-格林伯格女士營造的這種壓抑氛圍中，我們幾乎能聽到天花板滲水的滴答聲，以及蒂娜·黃為僅存的幾位顧客之一——羅莎莉·古德森太太修剪頭髮時剪刀的咔嚓聲。這位年邁的寡婦會像往常一樣，坐在"烘乾椅的穹頂下翻閲家居裝飾雜誌”。默默觀察這一切的是蒂娜九歲的兒子傑克遜，這個乖巧的男孩放學後會在髮廊打掃衞生，並反覆練習他在網上學到的魔術技巧。儘管一位過氣的魔術師在偶遇時告誡他：“我不建議把魔術師當職業…最後你只能接些兒童生日派對和破落商場的活兒…無意冒犯你媽媽。“而這位務實的四十歲母親，內心竟也藏着繪畫創作的渴望——雖然她清醒地知道，在這個年紀，“教育是留給年輕人、退休人士或有錢人的，屬於那些時間充裕的人”。

這些開場場景瀰漫着温情，林-格林伯格女士細膩展現了孩子的天真憧憬、父母的疲憊不堪，以及緩衝每次失望的柔軟瞬間。但也不乏犀利的筆觸：垂死的購物中心通過絕妙的平庸細節躍然紙上——“他路過披薩完美和塔可鍾…從熊貓快餐的迪迪那裏接過牙籤串着的照燒雞試吃品”；小説角色們同樣在日常瑣碎中鮮活起來，正是這些平淡時刻構成了他們波瀾不驚的生活。

例如，古德森太太每天下午都會"窩在勤雜工從客廳搬到卧室的那把磨破的橄欖綠扶手椅裏……觀察着柳溪大道居民們的一舉一動”。而古德森太太覺得這些行為大多令人惱火。比如她最近的鄰居在岳母的花園裏建了座小房子養蜜蜂（羅莎莉：“要是憤怒的蜂羣衝出蜂巢，追着居民們……尖叫恐慌地逃到街上怎麼辦？"）。街區的女同夫婦則用嬰兒車推着他們的哈巴狗散步（“狗就該自己走路，就算只有三條腿也夠用了”）。

這位年近九旬的老婦人坦言，自己從不是"為需要幫助的人擦眼淚、給擁抱或安慰"的類型。不過她確實喜歡髮型師的兒子傑克遜·黃——這個情感緣由與小説其他伏筆一樣，都以含蓄卻震撼的方式逐漸浮現。其中最重要的是那些負罪的秘密：貫穿婚姻始終的微小謊言、禮貌鄰居心懷的瑣碎怨懟，尤其是角色表裏不一的喜劇性矛盾——所有這些都在這個多層次的敍事中自然流露，不加雕飾。

比如書中描寫養蜂鄰居凱文準備去管理商場里門可羅雀的"書角"時的場景：“凱文走出淋浴間……他看起來蒼老疲憊。和大多數早晨一樣，他希望能成為另一個人……他甚至願意變回從前的自己。“而古德森太太在一次小意外中，通過凱文小兒子的無心之言得知了對方對她的真實看法。“我爸説……你和恐龍一起長大，所以才是個種族主義者。“男孩説道。突然間，對這位寡婦而言，“一切突然清晰起來，彷彿她第一次戴上眼鏡：自己就是隔壁那個頑固偏執的老太婆。“這是小説最精彩的時刻之一，林-格林伯格女士用類似手法呈現了許多這樣的場景，同時構建了一條必然導致暴力的平行情節線。

餘震過後，一種苦樂參半的和解情緒瀰漫開來。最終，在購物中心——以及更多事物——盡頭，作者精心維持的剋制筆調突然變得令人不安的狂喜（甚至出現了一羣白鴿魔幻般飛過的場景）。但林-格林伯格女士如此令人難忘刻畫的日常現實並未輕易褪色。悲憫與冷幽默的含蓄表達仍是她的強項，在《你在此處》中，她不僅捕捉到了郊區生活磨損的質感，更展現了主角們即時與深埋心底的洶湧情感——這些角色最終遠遠超越了刻板印象。

曼多女士是馬薩諸塞州中部的一位作家。

刊載於2023年4月29日印刷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