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國》評論:直面家族中的納粹歷史——《華爾街日報》
Diane Cole
1944年8月,兩名兒童看着一輛美軍吉普車駛過諾曼底聖洛的廢墟。圖片來源:Galerie Bilderwelt/Getty Images28歲那年,伯克哈德·比爾格得知了一個令人震驚的家庭秘密:二戰後不久,他的祖父因被指控為納粹戰犯而受審,在監獄中度過了兩年。
這一發現讓比爾格先生震驚不已。他的父母於1962年從德國移居美國,很少提及他們在納粹時代的成長經歷。比爾格在父母移民一年半後出生於俄克拉荷馬州,同樣避免引起人們對這一可能讓新相識者猶豫的血統的關注。“似乎身為德國人,總有一部分是納粹,”他寫道,“而在我這裏,那一部分就是我的祖父。”他大多選擇迴避過去,而非沉溺其中。然而,過去還是找上了他。
2005年,比爾格的一位德國姑媽寄來一個包裹,裏面裝着一個鞋盒,裝滿了二戰前後的信件。這些文件大多是手寫的,有些是用當代讀者難以辨認的古老德文書寫,促使比爾格踏上了長達數年的旅程,試圖理解他那位沉默寡言、看似正直的教師祖父是如何將自己和家人捲入希特勒第三帝國的興衰之中的。
這一探索的成果便是比爾格先生堅定無畏、最終發人深省的著作《祖國:關於戰爭、良知和家庭秘密的回憶錄》。在探索過程中,這位《紐約客》的特約撰稿人採訪了散居各地的家庭成員以及祖父失聯多年的鄰居,並查閲了德國和法國的政府檔案。在拼湊記憶和文獻證據的過程中,比爾格生動地展現了他內心的矛盾:一方面希望忘記過去那些令人不安的細節,另一方面又渴望理解那些或許更容易從記憶中抹去而非直面、理解,更不用説寬恕的行為。
他一開始就困惑,他的祖父卡爾·格納怎麼可能既是母親深愛的父親,又是“歷史所暗示的怪物”。當她的父親最終從戰爭中歸來時,她還是個女學生,而她一直太害怕,從未問過他是否犯下了被指控的罪行。如果比爾格先生現在發現答案是肯定的呢?
要真實地面對祖父的過去,他必須找出答案。比爾格先生逐代追溯他的家族歷史,一直追溯到18世紀。格納本人在他的個人“祖先護照”中提供了路線圖——這份官方文件列出了他幾個世紀以來的“純正”雅利安血統,這是他加入納粹黨以及從事政府監管的教學工作所必需的。
和他之前的祖先一樣,格納出生在黑森林的赫爾佐根韋勒村,這個村莊由一羣成功的玻璃吹制工於1721年建立。然而,到了1899年格納出生時,玻璃生意已經崩潰,曾經繁榮的村莊變得荒廢。
天性虔誠且好學的格納將目光投向了神職,認為這是他接受教育和遠離貧困的最佳途徑。然後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了。1917年應徵入伍的格納及時抵達西線,加入了德軍潰敗的撤退。1918年9月下旬,他的部隊在飢餓和戰壕的泥濘中疲憊不堪,抵達了默茲-阿爾貢,這是戰爭最後也是最殘酷的戰役之一的發生地。一顆地雷將格納炸昏,彈片刺穿了他的右眼、手臂和大腿。比爾格寫道,幾個月後從醫院出院時,格納“一瘸一拐、半盲地回到家,心中始終認為世界是一個破碎的東西,需要徹底修復。”
然而,人們卻告訴他已屬幸運。畢竟他戰死在佛蘭德斯的哥哥約瑟夫,再也沒能從戰場歸來。但回到黑森林貧瘠山村的岡納又能過上什麼生活?戰爭剝奪了他的宗教信仰,右眼也被替換為無光的玻璃義眼。最終他結婚生子成為教師,並於1933年加入納粹黨。
他的納粹信仰有多深?“我從未在卡爾的信件或私人文件中發現反猶言論,“比爾格這樣描述他的祖父。但1940年當地報紙曾引用岡納的言論,將德國經濟崩潰歸咎於"猶太財閥操控的金融集團”。
戰前歲月裏,岡納至少有過兩次沉默的抗爭。他違反納粹規定,未上報一名存在學習障礙的學生——若被認定智力缺陷,這個孩子將遭納粹"不值得生存"的安樂死計劃清除。他還違背納粹程序,為一位因不入黨而遭解僱併名譽掃地的同事撰寫辯護信。
這些良知之舉本可能讓他丟掉工作甚至招致更嚴重後果。但比爾格指出,他"既未退黨也未真正冒險反抗”,反而接受調往法德邊境學校的任命。岡納在致教育局的信中承諾,將"全力以赴弘揚國家社會主義世界觀"。
二戰給了他實踐機會。1939年,40歲的岡納應徵入伍。次年法國淪陷後,他被派往納粹佔領的阿爾薩斯巴滕海姆鎮。當他作為新任小學校長到任時,當地猶太人已被驅逐。兩年後原鎮長因不穿納粹制服被撤職,岡納接任納粹黨部領袖,負責貫徹納粹統治。
然而,格納並未利用職權揭發村民的反納粹行為進行懲處,而是選擇對多數違規行為視而不見,或主動致信上級為他們求情。他後來回憶稱自己"如同夢遊者",在"嚴苛的職責之路"上執行命令時"始終未違背良知"。儘管這番説辭可能顯得自我開脱,但證據印證了他的説法。比爾格認為,正是這種剋制使得格納主政期間,巴滕海姆無人因表達反納粹情緒、藏匿逃犯或逃避兵役而被驅逐、處決或送入死亡集中營。這也解釋了為何戰後格納被捕時,17位村民聯名為其辯護,最終助他洗脱全部指控。在比爾格看來,這更詮釋了為何眾多受訪者會用"納粹分子,但通情達理"這樣矛盾的評語回憶格納。
這種令人不安的矛盾表述令我思緒翻湧。通情達理不等於無可指摘——在惡意氾濫的社會里,即便最微小的良知顯現都可能成為道德勝利,這種品質需要放在特定尺度下衡量。如此語境中,格納能保持這般程度的操守實屬非凡。
格納最終重返教職併成為校長。但當比爾格的母親深入瞭解他的戰時經歷後,始終未能完全原諒他。作者寫道,在她眼中這位"被歷史摧毀又赦免的靈魂",其殘缺的精神"先將他引向納粹,又賦予反抗的勇氣"。關於格納的動機與良知,讀者自會作出判斷。或許有人會因此開始審視家族史中隱匿的黑暗。正如比爾格這部縈繞心頭的回憶錄所示:過去不僅塑造了我們是誰,更預示着我們選擇成為誰。
科爾女士是回憶錄《經歷劇痛後:新生活浮現》的作者。
刊登於2023年4月29日的印刷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