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臨因替克里姆林宮反對者辯護而入獄的風險,俄羅斯律師紛紛選擇離開——《華爾街日報》
Matthew Luxmoore
就在克里姆林宮批評者弗拉基米爾·卡拉-穆爾扎上月因叛國罪被判處25年監禁——這是多年來俄羅斯反對派活動人士面臨的最嚴厲判決——不到兩週前,他的長期律師兼好友瓦迪姆·普羅霍羅夫逃離了俄羅斯。
普羅霍羅夫曾就卡拉-穆爾扎的閉門審判接受採訪和發表聲明,將自己視為這位無法發聲的被告的公開代言人。但當檢察官和法官以刑事指控威脅他時,他明白是時候離開了。
“我堅持了儘可能長的時間,“普羅霍羅夫在華盛頓特區接受採訪時説。“作為一名律師,我只有在俄羅斯境內才有用。但如果我進了監獄,就毫無用處了。”
普羅霍羅夫在30年的法律職業生涯中曾為包括遇害政治家鮑里斯·涅姆佐夫在內的克里姆林宮主要批評者辯護,他是俄羅斯一小批但引人注目的知名律師外流中的一員,這些律師曾代表反對派人士和抗議烏克蘭戰爭的活動人士。在許多情況下,他們是這些人士對抗法律體系的最後一道防線——他們及其同事表示,該體系正在被重塑以懲罰異見。
自俄羅斯去年2月發動對烏克蘭的入侵以來,直言不諱的律師被國家打上"外國代理人"的標籤,並受到額外審查和騷擾。數十人被吊銷了律師執業執照。一些人因工作或批評戰爭而面臨刑事指控入獄。
律師和維權人士表示,律師離開俄羅斯或法律行業意味着能夠記錄總統弗拉基米爾·普京最堅定的反對者(如卡拉-穆爾扎先生或阿列克謝·納瓦爾尼)閉門審判的人越來越少。納瓦爾尼正在監獄服刑11年半,他表示自己面臨新的指控,可能讓他終身監禁。
瓦迪姆·普羅霍羅夫在一次初步法庭聽證會上與他的客户弗拉基米爾·卡拉-穆爾交談。照片:莫斯科市法院/路透社通過進入舉行秘密審判的法庭,律師可以見證國家如何懲罰異議,並可以為未來可能對協助克里姆林宮的俄羅斯檢察官和法官進行的審判收集證據,他們説。
“他們的存在和工作極其重要,”卡拉-穆爾扎的妻子葉夫根尼婭·卡拉-穆爾紮在美國接受電話採訪時説,她與他們的三個孩子居住在美國。“他們監督這些案件,他們把一切都記錄下來,他們向國際機構提出上訴。這為以後起訴這些人奠定了法律基礎。”
沒有他們,面臨政治動機指控的活動人士或其他被告不得不依賴國家指定的公設辯護人,這些人通常與檢察官關係密切,並被指控未能充分為當事人的權利辯護。
俄羅斯司法部未就針對律師的限制措施及當前環境下被告能否獲得充分辯護的置評請求作出回應。
俄羅斯律師表示,這種局面預示着該國曆史上最黑暗篇章可能重演。1920至1930年代蘇聯獨裁者斯大林實施大規模政治清洗期間,秘密警察曾逮捕數百名為受迫害社會成員(包括罷工工人、猶太人和農民)辯護的律師。
僅1930年代末的莫斯科,就有約160名律師被控參與反革命陰謀,在15分鐘速審後被判處死刑或流放偏遠勞改營長期監禁,另有數百人被取消律師資格。留任者多數加入共產黨,強化了國家對法律行業的控制。當公開審判將數以千計"國家公敵"定罪時,蘇維埃政權對法律的力量有着清醒認知。
“必須牢牢控制律師並令其循規蹈矩,這些知識分子敗類不知會耍什麼骯髒把戲,“斯大林的前任、擁有執業律師資格的蘇聯領導人列寧曾如此表示。
當今俄羅斯政府將司法體系標榜為正義典範。科班出身的律師普京總統曾倡導"法律專政”,其發言人佩斯科夫等官員常以司法權威為由,迴避關於侵犯人權和迫害克里姆林宮反對派的質詢。
自烏克蘭戰爭引發對異議的全面鎮壓並導致超過2萬名反戰活動人士被拘留以來,尚無法確定有多少律師已離開俄羅斯。但《華爾街日報》採訪的六位律師表示,他們的許多同事已經逃離或正計劃離開。
俄羅斯政治活動家弗拉基米爾·卡拉-穆爾扎及其律師瑪麗亞·艾斯蒙特在莫斯科法庭。圖片來源:莫斯科市法院新聞辦公室/TASS/Zuma Press“對法律界的清洗已經開始。因為律師是介於公民社會與極權國家之間最富有經驗、最精明且通常組織最嚴密的社會羣體,”曾為俄羅斯拒服兵役者辯護的律師米哈伊爾·本雅什表示。他最近被列為外國代理人並吊銷了律師資格。
對於留下來的律師而言,在俄羅斯法庭上勝訴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俄羅斯《獨立報》上週對近期判決的分析顯示,去年俄羅斯法院每300份判決中只有1份是無罪判決,這一數據與其他研究結果一致。
一些為克里姆林宮批評者辯護的律師表示,在當前環境下,他們最多隻能希望為客户爭取更有利的條件,或通過探監和傳遞朋友消息來改善他們的生活。瑪麗亞·艾斯蒙特表示,他們在法庭上的辯護或許能説服法官將嚴苛的刑期減少一年或六個月。她在普羅霍羅夫先生逃離後接替其成為卡拉-穆爾扎的主要律師。
對許多俄羅斯律師來説,被逮捕並受審的活躍分子是他們的朋友。莫斯科律師米哈伊爾·比留科夫在戰前與反對派政治家伊利亞·亞辛因共同擔任莫斯科某區議員而熟識。當亞辛因反戰帖子於6月被捕時,比留科夫接手了他的案件。12月,亞辛被判處8年半監禁。
“當你為非常熟悉的人辯護時,壓力會大得多,“比留科夫説,“因為這讓你更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實際能做的有多麼有限。”
律師米哈伊爾·比留科夫表示,為親近的人辯護時他感受到更大壓力。圖片來源:Sergei Bobylev/tass/Zuma Press普羅霍羅夫先生表示,在要求他保持沉默的壓力日益增大之際,他決定離開俄羅斯。在代表同時持有英國國籍和美國永久居留權的卡拉-穆爾扎先生訪問莫斯科的美國及英國大使館期間,普羅霍羅夫稱自己遭到俄羅斯聯邦安全局的跟蹤。便衣特工會坐在咖啡館的鄰桌,不點任何東西卻密切監視他。
他透露自己兩次拒絕簽署法院下達的禁止公開談論卡拉-穆爾扎案的命令——這位當事人他已代理超過十年。每次庭審後,普羅霍羅夫都會出現在法院外向媒體通報進展,經常痛斥俄羅斯司法系統及參與審判的檢察官。
在卡拉-穆爾扎先生被定罪前的最後一場聽證會上,普羅霍羅夫先生表示,法官謝爾蓋·波多普里戈羅夫曾威脅要對他提起刑事訴訟,因其在討論審判過程時披露了調查人員所稱的"國家機密”。
“如果我不能談論那裏發生的違法行為,那我作為辯護團隊一員的意義何在?參與這個程序到底還有什麼意義?“他在採訪中反問道,“最重要的是成為被告與外界聯繫的紐帶。”
通過發言人,波多普里戈羅夫法官拒絕對普羅霍羅夫的指控置評。
四月初,普羅霍羅夫接到警告稱總檢察長辦公室可能正對其準備起訴書。彼時他決定離開的決定。他不僅收拾了個人物品,還帶走了與卡拉-穆爾扎案相關的各類法庭聽證文檔和錄音文件——他表示計劃將這些材料公之於眾,作為這場"虛假審判"的證據。
他對被捕的擔憂並非空穴來風。自俄羅斯入侵烏克蘭以來,已有多名律師因工作相關指控被拘。克里姆林宮批評者、人權組織成員蒂穆爾·伊達洛夫上月因"威脅國家公職人員"罪名入獄,檢方稱其在聽證會上情緒失控,但本人對此予以否認。
另一名律師德米特里·塔蘭托夫自2022年6月起被羈押,因其在Facebook發佈批評戰爭的帖文,被控"傳播虛假信息"和"詆譭俄羅斯武裝力量”,調查人員稱這些內容"損害軍隊和國家權威”。他可能面臨十五年監禁。
在此背景下,律師們表示,法律行業正面臨來自國家的壓力,要求公開支持戰爭。從全國律師處收取月度會費的聯邦律師協會,在上個月的年度會議上討論了將其部分預算捐贈給俄羅斯戰爭行動的可能性。
根據其網站上發佈的一份文件,至少有一個地區律師協會分會已經為此事業捐款。聯邦律師協會主席斯維特拉娜·丹尼索娃拒絕就本文置評。接受《華爾街日報》採訪的幾位律師表示,他們對向烏克蘭軍事行動捐款的想法感到震驚。
被貼上外國代理人標籤的律師本亞什先生表示,他預計律師們面臨的壓力會越來越大,要求他們服從。在經歷了數月擔心被捕的日子後,他於四月離開俄羅斯,將手頭的案件交給同事,結束了20年的法律執業生涯。
“我過去常在法庭上為反對派活動人士辯護,去警察局和監獄探望他們。現在我被禁止為他們做任何事,”他説。“很快,就再也沒有人來為這些人辯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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