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特·馬多克斯·福特》評論：紙頁上的印象派 - 《華爾街日報》

福特·馬多克斯·福特，約1918年。圖片來源：阿拉米"高高拋起的球撲通落下，隨後滾向球洞……（小鳥球，福特！）“羅伯特·洛威爾這首鮮為人知的詩作《福特·馬多克斯·福特》以這句奇特而引人注目的詩句開篇。這種怪誕風格恰如其分地呼應了主人公的特質——這位創作了80多部小説、詩歌、回憶錄及藝術評論的作家，堪稱上世紀早期現代主義者中最難以界定的人物（葉芝、喬伊斯乃至洛威爾本人都比他更容易歸類）。即使是他更改的姓氏（1873年出生時名為福特·馬多克斯·休弗）也透着反覆斟酌的痕跡。人們常用"印象主義"概括其藝術理念，但這個標籤同樣難以準確詮釋，正如洛威爾那幅充滿傳神詩句的印象主義肖像畫，既令人過目難忘又始終難以捉摸。

本書作者馬克斯·桑德斯可能是最瞭解福特的研究者，其1996年出版的1600頁兩卷本傳記即為明證。在完成這部鉅著二十餘年後，他推出了這本精煉的評傳，或許正是為那些未能讀完前作的讀者準備的。桑德斯並未宣稱有新發現需要修正既往觀點，儘管他參考了近期出土的福特與最後一位戀人賈妮斯·比亞拉的信件。傳記重點剖析了福特1915年小説《好兵》及四卷本《行進的目的》（1924-28）——這部描繪一戰及其後英國社會的作品。桑德斯指出，前人未能理解福特寫作"真正的運作機制”，他們忽略了其創作如何以驚豔的印象主義手法，解構現實主義對情節人物的執着，從而開闢小説藝術的革新之路。

從本書開篇，福德的成就便獲得了極高評價。《好兵》與《行進的目的》被譽為“傑作”。福德是“作家中的作家”，他摒棄薩克雷或狄更斯式的“講述”，轉而追求“呈現”。這位印象派作家認為，文學創作的真正主題不應是全知全能敍述者客觀呈現的事件序列，而應是一個或多個角色主觀體驗的事件——即故事本身。這種寫作手法讓讀者更貼近所描述的經歷，構成了福德對“現代主義研究”的主要貢獻。其效果是由“碎片化印象”組成的“完整圖景”。正如安東尼·伯吉斯所言（桑德斯先生亦引述贊同），《好兵》“將這一技巧推向極致”；敍述者“被賦予的視角與理解力，絕不會超過一個凡人的侷限”。桑德斯總結道，這是“語調、風格與結構的完美典範”，彷彿只要遵循福德與約瑟夫·康拉德踐行的印象主義，就必然能成就小説藝術的高峯。

這種觀點的缺陷——也是桑德斯先生作為《好兵》及福德作品評論者的侷限——在於未給持懷疑態度的讀者留下質疑空間。當讀到小説開篇句“這是我聽過最悲傷的故事”（向我們引薦了書中風流成性的主角愛德華·阿什伯納姆）時，像我這樣的存疑讀者很難輕信。熟悉《哈姆雷特》或《包法利夫人》等悲劇故事的讀者，或許會質疑這位講述通姦故事的蹩腳敍述者道威爾能否承載如此沉重的敍事。他與美國妻子弗洛倫斯結婚九年，竟從未察覺她所謂的心臟病只是縱慾的幌子。道威爾對性毫無興趣，也對阿什伯納姆英國紳士外表下的放蕩行徑一無所知——這些行徑最終使弗洛倫斯喪命，也預示了阿什伯納姆的自殺。這個“最悲傷的故事”究竟多悲傷？我們能相信道威爾用繩梯巧妙拐走康州沃特伯裏赫伯德姑媽家的弗洛倫斯嗎？為何8月4日這個特殊日期會在不同年份標記小説的重要時刻？

桑德斯先生通過讚揚這部作品的“不可確定性”——其早期後現代主義特質能夠包容我們的疑問，以不加評判的方式呈現人物而非告訴讀者該如何看待他們——來回應關於敍事手法的種種質疑。正如傳記作者某處所言，可稱之為“自傳體小説”，將福德的創作手法與某些當代作品相提並論。桑德斯先生從未試圖質疑這部傑作是否存在缺陷，或對將《行進的目的》稱為“英語文學中最偉大的階級剖析作品——關於階級運作機制”這一評價提出任何保留意見。如同對待《好兵》那樣，桑德斯先生並不打算對這四卷本“傑作”進行嚴苛的批判性質詢。

筆者作為福德的推崇者並多次向學生引薦其作品，若此文對馬克斯·桑德斯為福德研究所作的貢獻顯得有失公允，必須申明他的著作堪稱短篇傳記典範：節奏得當，在駕馭作家浩繁著作時精準把握重點。他並未試圖窮盡福德持續創作生涯中80餘部作品（福德1939年去世，享年65歲），而是通過適量引文保持讀者對作家風格的感知，且避免概括那些幾乎只有他自己熟悉的小説情節與人物。福德與康拉德耗時甚久合著的小説名為《浪漫》（1903），這段合作在福德最出色的評論集《約瑟夫·康拉德》（1924）中得到精彩記錄。儘管該小説最終淪為徹底沉寂之作，其書名卻恰如其分地概括了福德在藝術與人生（他擁有四位長期伴侶與諸多風流韻事）中的全部追求。

羅伯特·洛威爾那首恰如其分的印象派詩作，道出了福特晚年商業上的失敗；他臨終前所寫的《文學進程：從孔子時代到我們自己的時代》（1938年）儘管有900頁的評論，卻幾乎沒有引起什麼反響。洛威爾問道：“但是，大師，喃喃自語的巨人，告訴我為什麼/你那些剩餘小説的捆捆紙張/還買不到一塊包紮你痛風腳的繃帶。“這首詩結束時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但動人地向它的主題説出了最後一句話：“福特，/你是個善良的人，卻在貧困中死去。”

普里查德先生是阿默斯特學院的英語名譽教授。

刊登於2023年5月6日的印刷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