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講述的故事》評論：廢墟中的復興 - 《華爾街日報》

華沙老城城堡廣場的景觀。圖片來源：馬庫斯·林德斯特羅姆/蓋蒂圖片社《老城講述的故事》穿越了20世紀曆史與中歐地形，呈現出一部別樣的遊記。馬雷克·科恩追蹤了那些在二戰烈焰後被迫重生的城市的命運。他指出，重建的歷史街區除了煥發新生魅力外，如今更成為堅韌精神的象徵與集體記憶的寶庫。

但重建絕非易事。這位英國科學作家兼歷史學家巧妙揭示了歐洲重建者們如何以不同程度的自由度，既回溯可挽救的過去，又"省略、抹除或淡化某些歷史脈絡"。他試圖審視老城從廢墟中選擇重建的內容——“他們銘記了什麼，又遺忘了什麼”。

科恩引人入勝的紀事從波蘭首都展開，納粹在此實施了種族滅絕與"城市屠殺"——系統性摧毀代表波蘭文化的建築。“華沙的悲劇是波蘭悲劇最集中的體現”，他寫道。這座城市戰後的重生——尤其是其損毀核心區的修復——因而象徵着一種民族勝利。

實現這一壯舉的人物包括1950年代被任命為華沙總建築師的波蘭猶太人約瑟夫·西加林，以及波蘭地下武裝指揮官、後成為共產主義波蘭開國元勳的瑪麗安·斯佩哈爾斯基。1945年，斯佩哈爾斯基召集建築師到華沙，“告誡他們必須立即重建城市”。期間他還曾帶領德懷特·艾森豪威爾將軍穿越華沙嶙峋的廢墟。

科恩先生筆下最引人入勝的人物肖像當屬揚·扎赫瓦托維奇——這位首都重建局的核心人物在1946年堅定主張"民族與其文化古蹟不可分割"。正如扎赫瓦托維奇所言，若納粹已"將我們鐫刻在建築石料中的歷史篇章盡數撕毀"，那麼戰後的瓦刀重建便是最後的抗爭。

科恩指出，正是這些"建築師戰士"讓華沙老城成為該地區"唯一完全按原貌重建"的古城，並於1980年成功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名錄。但這場重建也淡化了猶太聚居區的歷史記憶。戰後，在曾是華沙猶太生活中心的穆拉諾區廢墟上，共產主義風格的公園住宅區拔地而起。1956年西班牙作家卡門·拉福雷卻仍稱其為"華沙最歡樂的角落"，足見時人對這片土地創傷記憶的漠視。

科恩認為，華沙重建是"民族鳳凰的浴火重生"，而德國城市"既無這種慰藉也缺乏支持——尤其缺失民族自豪感的支撐，正是這種情緒曾將其引向毀滅"。例如1930年代納粹宣傳陶伯河畔的羅滕堡小鎮為"中世紀德意志輝煌歷史的永恆見證"，在此炮製"理想民族共同體"的幻象。1945年春，美國助理戰爭部長約翰·麥克洛伊力促守軍談判投降，才保全了這座擁有數百年曆史的木桁架建築小鎮。

在德國，這樣的保護情況實屬例外。1944年3月，盟軍轟炸機摧毀了法蘭克福老城——德國最大的中世紀街區，包括歌德出生時的故居。與其他依靠美國資金重建的遺址一樣，這座故居被賦予了教育功能。1951年故居重新開放時，時任美國駐德高級專員的麥克洛伊特意頌揚歌德留下的"世界主義與國際主義精神"。

戰後法蘭克福的規劃者們就"重建"（Wiederaufbau）還是"新建"（Neubau）展開激烈辯論。重建建築是否應該保留可辨識的新痕跡？正如英國藝術評論家約翰·羅斯金所言，用仿古做舊來掩蓋新建本質的修復，是否"從頭到尾都是謊言"？

這些爭論最終耗費數十年才得以解決。在摩天大樓的陰影下，法蘭克福新舊交融的"大教堂-羅馬區"（得名於區內大教堂與市政廳）直到2018年才重新開放。市長用自詡的口吻宣稱這裏是城市多元社區的"身份錨點"。而科恩先生卻對這個街區刻意營造的"人造感"感到不安——從中世紀到新藝術風格的各種仿製品在他看來如同"建築競賽作品的永久展覽"，充斥着不協調的拼湊感。

與遭受轟炸的波蘭和德國城市不同，立陶宛首都維爾紐斯在戰爭中基本完好無損。老城三分之二區域——曾被前居民切斯瓦夫·米沃什稱為"巴洛克的狂歡"——得以保全。但作為城市最大少數羣體的猶太人遭到奴役和滅絕，佔多數的波蘭裔居民也被迫逃離。無論是猶太人稱呼的"維爾納"還是波蘭人所説的"維爾諾"，都已不復存在。科恩指出，因此這裏的重建"本質上是人口工程，其次才是建築計劃"。重塑者們試圖打造"絕對立陶宛化"的城市，將現實中消毒過的單一性強加於無法在歷史中找到的過去。與其他困境中的城市一樣，維爾紐斯被"設計成宣揚單一歷史敍事，而非編織它們本可代表的多元歷史"。

當科恩先生來到布拉格時，他將反事實的"可能"推進一步；用這座城市的命運來推測歐洲"若能在不自我分裂的情況下應對現代性挑戰"會呈現何種面貌。早在二戰前，被視為公共衞生隱患的布拉格老城區蜿蜒小巷與鵝卵石庭院，就已在"市政工程師設置的炸藥而非敵軍轟炸中傾頹"。1900年至一戰期間約瑟夫城大部分區域的拆除（後來被視為一場鬧劇）引發了強烈反彈：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間，文物保護者受到激勵，拯救了這座歷史中心區美麗重寫本的其他部分。科恩先生從這個選擇中洞察到"二十世紀若未發生，本可能出現的令人心碎象徵"。

通過梳理實際發生的歷史，科恩先生在新城市地圖中尋得舊時遺蹟，展現了城市在不同程度上跨越最劇烈動盪仍能傳遞記憶的多種方式。

巴林特先生是新近出版《布魯諾·舒爾茨：一位藝術家、一場謀殺與歷史的劫持》的作者。

刊載於2023年5月6日印刷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