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朗的新朋友:俄羅斯與中國 - 《華爾街日報》
David S. Cloud
1977年除夕夜,吉米·卡特總統在德黑蘭尼亞瓦蘭宮璀璨的宴會廳起身,為美伊兩國深厚情誼舉杯致意。當穆罕默德·禮薩·巴列維國王注視時,卡特對這位君主不吝讚美之詞,盛讚伊朗的現代化社會、對人權的關注以及軍事實力。
“在國王的卓越領導下,伊朗已成為這個動盪地區中穩定的綠洲,“他在賓主舉杯共飲前對東道主説道。
次月,伊斯蘭革命爆發,這場革命最終推翻巴列維王朝並切斷了伊朗與華盛頓的緊密聯繫。伊朗迅速從親美君主制轉變為狂熱反西方的神權政體,開啓了德黑蘭長達四十年的國際孤立時期。
對新興的伊斯蘭共和國而言,華盛頓在冷戰時期的對手——莫斯科與北京——都缺乏結盟吸引力。伊朗革命同年入侵阿富汗的蘇聯被斥為"殘暴侵略者”,而正與巴列維王朝深化關係的中國同樣被貼上"帝國主義"標籤,從流亡中歸國領導伊朗的什葉派苦修教士魯霍拉·霍梅尼如此警告。他誓言"不靠東方,不靠西方”,要建立不受外國干涉的純粹伊斯蘭國家。
吉米·卡特總統向穆罕默德·禮薩·巴列維國王敬酒,盛讚伊朗是"穩定之島",此時距伊斯蘭革命推翻國王統治僅餘一年;1977年12月31日攝於德黑蘭。照片:Alamy Stock Photo如今伊朗正進行一場深遠的地緣政治重組,這與四十多年前霍梅尼表達的意願背道而馳。
伊朗正與俄羅斯和中國建立更緊密的聯繫,希望緩解經濟困境,並構建一個強大的新修正主義軸心,以對抗美國主導的西方。這一轉變的一個顯著跡象出現在今年3月,當時北京斡旋達成了一項恢復伊朗與沙特外交關係的協議。此前,伊朗去年出人意料地決定向莫斯科出售武裝自殺式無人機,以支持其對烏克蘭的戰爭。
這是伊朗總統易卜拉欣·萊希自去年以來一直向弗拉基米爾·普京和習近平推銷的戰略,建議共同抵抗三方都聲稱面臨的威脅:美國及其盟友的軍事包圍和經濟扼殺。
“抵抗會將威脅轉化為進步的機遇,而在威脅面前退縮只會導致失敗,”萊希在今年1月伊朗領導人二十年來首次對北京進行國事訪問時表示。
伊朗對俄羅斯和中國的示好很可能決定其政權未來多年的穩定。德黑蘭2015年與世界大國達成的限制其核計劃的協議曾減輕了長期制裁,但特朗普政府於2018年退出了該協議。去年秋天,該政權對全國範圍的抗議運動進行了殘酷鎮壓,幾乎終結了任何擺脱西方制裁的前景。
對伊朗領導人而言,局勢已明朗化:近幾十年來,他們憂心忡忡地目睹了伊拉克、阿富汗、利比亞、也門和敍利亞政權的相繼垮台或幾近傾覆。分析人士指出,伊朗擔憂自己可能成為下一個目標,除非能打破華盛頓設下的孤立牢籠。
“這是個極其崇高而雄心勃勃的目標——伊朗的訴求是’建立平行國際秩序’",德州農工大學伊朗問題專家穆罕默德·阿亞圖拉希·塔巴爾表示,“他們將中俄視為長期構建該秩序的重要夥伴,以此擺脱美國在經濟與軍事上的壓制。”
隨着聯合國安理會兩個常任理事國更堅定地站在伊朗陣營,德黑蘭在權衡是否發展核武器時將獲得更多國際掩護。部分伊朗官員視擁核為政權存續的最佳保障。
二戰初期,蘇聯紅軍曾閃電入侵併重新佔領伊朗北部,與英國聯手保護盟軍補給線、控制伊朗油田並阻斷德國勢力滲透。雖然蘇軍於1946年撤離,但莫斯科對德黑蘭的影響力始終是禮薩·巴列維國王及其子執政期間,乃至整個冷戰時期美國的心頭大患。
在爭奪裏海及波斯灣貿易通道控制權的數世紀博弈中,俄伊兩國長期處於競爭而非合作關係。19世紀沙皇軍隊在外高加索地區曾令波斯帝國蒙受屈辱性敗績。1907年英俄協定更將伊朗北部劃歸沙俄勢力範圍,直至禮薩·沙阿之父重新統一國家並加冕為王。
中國與德黑蘭的冷戰時期聯繫甚少,直到1978年時任中國共產黨主席華國鋒訪問伊朗,成為巴列維政權垮台前最後一批會見伊朗國王的外國官員之一,此舉加深了霍梅尼的疑慮。儘管此後兩國官方關係蓬勃發展,但由於中國自身與美國深厚的貿易聯繫以及對德黑蘭中東對手石油進口的依賴,北京長期以來對與伊朗緊密結盟顯得態度曖昧。
華盛頓智庫昆西治國方略研究所執行副主席特里塔·帕爾西表示,如今中國和俄羅斯因對美國的共同敵意和短期實用主義正與德黑蘭越走越近。“他們有一個共同點,就是不希望看到美國的單極格局成為世界秩序的決定性特徵。“他説。
作為伊朗最大的石油客户,中國在過去一年增加了採購量,在西方制裁下幫助支撐伊朗經濟。2018年,一艘載有伊朗原油的油輪停靠在中國東部的舟山。圖片來源:姚峯/美聯社華盛頓已注意到這一趨勢。
“我不會用這個詞的真正含義稱其為真正的全面聯盟,但我們看到它們正越走越近,這很麻煩,“美國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馬克·米利上將上月就伊朗、俄羅斯和中國問題向國會表示。“這三個國家在未來許多年都將構成問題。”
伊朗應在西方之外尋找盟友與經濟夥伴的理念,最早由保守派總統馬哈茂德·艾哈邁迪-內賈德提出。他於2005年上任,力圖使其政策與親西方的前任穆罕默德·哈塔米形成差異。在伊朗領導層中話語權日益增長的伊斯蘭革命衞隊,將俄羅斯視為先進武器的潛在供應國,將中國視為技術來源。
但當伊朗強硬派開始推行這一所謂"向東看"戰略時,幾乎無人當真,包括中國和俄羅斯。在伊朗國內,一些保守派神職人員認為這違背了1979年革命的核心信條。
與中國和俄羅斯更緊密結盟也遭到伊朗温和派及富裕精英階層的反對,他們長期認為自己在經濟和文化上與美國和西歐聯繫更為緊密。2015年奧巴馬政府與德黑蘭達成協議,以限制伊朗核計劃換取制裁放鬆,似乎印證了他們的希望。
當特朗普政府退出協議並實施更嚴厲制裁後,霍梅尼的繼任者、伊朗最高領袖阿亞圖拉阿里·哈梅內伊開始公開支持與莫斯科和北京加強關係。“我們應該向東看,而非西方,“哈梅內伊2018年對一羣學者表示。
“伊朗人已得出結論——無論對錯——認為美國永遠不會接受伊朗,“帕爾西説。“各方逐漸形成共識:與西方合作已非可行選項。”
去年2月烏克蘭戰爭的爆發,為德黑蘭提供了伊斯蘭革命衞隊實踐哈梅內伊指示的最佳機會。面對與裝備日益精良的對手展開的消耗戰,俄羅斯總統普京尤其需要朋友。
分析人士稱,德黑蘭向俄羅斯提供無人機的決定,是自1979年革命以來首次代表以非伊斯蘭國家為主的國家介入戰爭。伊朗還計劃在俄羅斯建造生產無人機的工廠,據稱正在考慮出售彈道導彈。
2022年10月17日,德黑蘭向俄羅斯提供的伊朗製造無人機接近烏克蘭基輔進行攻擊。圖片來源:Yasuyoshi CHIBA/AFP/Getty Images作為回報,伊朗向莫斯科要求提供噴氣機和其他先進武器,並尋求擴大貿易和投資。德黑蘭希望莫斯科能幫助其實現常規武裝力量的現代化,如果以色列或美國決定攻擊伊朗的核設施,這將增加風險。
對於伊朗來説,“任何有助於普京繼續這場戰爭的事情都是好的,任何維持戰爭機器運轉的夥伴關係都是優先的,”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高級研究員亞歷山大·加布耶夫説。莫斯科提供了“伊朗可能在其他地方無法獲得的先進武器。”
伊朗的保守派神職人員曾認為無神論的蘇聯與墮落的西方几乎沒有區別。但自冷戰以來,莫斯科和德黑蘭建立了一種權宜關係,始於1991年資金緊張的俄羅斯同意在布什爾為伊朗建造核反應堆。這種關係時斷時續且充滿戒備,貿易甚至軍事聯繫進展緩慢。但在過去十年中,隨着俄羅斯和伊朗在敍利亞長達12年的內戰中合作向敍利亞總統巴沙爾·阿薩德提供軍事援助,這種關係獲得了動力。
普京對宗教的虔誠態度、對伊斯蘭教的包容以及總體保守的價值觀,為他與德黑蘭的交往鋪平了道路。他積極爭取哈梅內伊的支持——後者於2015年進行了十年來首次莫斯科訪問,此後兩人頻繁會晤。雙方基於對所謂"美國霸權"的共同敵意建立了緊密關係。
分析人士指出,儘管深化與北京的關係比莫斯科更具挑戰性,但對德黑蘭而言這一目標更為關鍵。
美國情報界在2023年2月發佈的年度《威脅評估報告》中得出結論:“俄羅斯正通過領土侵略戰爭挑戰美國和國際秩序某些準則,而中國則具備在各個領域和多個地區直接試圖改變基於規則的全球秩序的能力。”
中國是伊朗最大石油客户,也是支撐其受嚴厲制裁經濟免於崩潰的關鍵市場。大宗商品數據公司Vortexa數據顯示,2022年12月中國日均進口120萬桶伊朗原油創歷史新高,同比激增130%。這些採購往往較國際價格享有大幅折扣。
2021年3月27日,伊朗外長扎裏夫(右)與中國外長王毅在德黑蘭簽署兩國25年合作協議。圖片來源:法新社/蓋蒂圖片社北京於2021年與德黑蘭簽署了為期25年的經濟安全合作協議,涵蓋核能、港口、鐵路、軍事技術及油氣開發等領域投資。中國還向伊朗提供尖端技術,助其加強對動盪人口的控制。
經過多年迴避中東的複雜爭端後,北京正在該地區扮演更積極的外交角色。分析人士指出,中國與德黑蘭都渴望抗衡美國勢力,但擔心與伊朗伊斯蘭共和國走得太近可能危及其在波斯灣更廣泛的關係。中國是沙特阿拉伯最大的貿易伙伴和石油買家,這一趨勢預計只會加速發展。利雅得已開始從中國軍方進口敏感導彈技術。
由於對利雅得和德黑蘭都具備影響力,中國得以在上月促成這兩個中東對手達成協議——在七年疏遠後恢復外交關係。這一外交成就緩解了伊朗的孤立處境,也挑戰了美國作為該地區主導力量的地位。
“中國並非因為伊朗反美就倒向伊朗,而是繼續保持中立角色,同時以犧牲美國利益為代價與沙特暗通款曲,“帕爾西表示。
儘管種種跡象顯示關係深化,但伊朗與俄羅斯的合作仍存在重大限制。分析人士稱,中俄企業在伊朗的直接投資仍微乎其微。兩國仍擔心經濟與伊朗綁定會使其成為美國對伊制裁的目標。
“自2012年以來真正阻礙俄伊經濟合作和中伊合作的相同因素依然存在,其中許多可以説更加惡化了,“研究伊朗經濟的倫敦智庫Bourse and Bazaar基金會首席執行官埃斯凡迪亞爾·巴特曼赫利迪指出。
儘管中俄伊三國因共同譴責其所描述的"霸權主義"而走近,但它們的聯合遠未形成正式聯盟的框架。德黑蘭即將完成加入中俄主導的政治安全組織——上海合作組織的程序。但哈佛大學肯尼迪政府學院學者妮可·格拉耶夫斯基指出:“各方目標存在差異甚至衝突,這將阻礙深化安全合作。”
2023年3月15日伊朗公佈的資料照片顯示,該國陸軍直升機參加中俄伊三國在阿曼灣舉行的聯合海上軍演。圖片來源:Handout/REUTERS格拉耶夫斯基表示:“中方利益與伊朗並非完全一致,俄羅斯某種程度上是被迫強化與德黑蘭的關係。我認為不會出現三方防禦條約。”
對美國而言,伊朗成功打破外交孤立引發了新憂慮。華盛頓近東政策研究所高級研究員亨利·羅姆分析,伊朗與中國建交獲得經濟命脈,降低了其與西方達成解除制裁的核協議的緊迫性,“這顯然損害了美國利益”。同時俄羅斯承諾今年向伊朗出售先進戰機,可能使伊朗對美方及其中東盟友構成更實質性的軍事威脅。
伊朗與莫斯科和北京日益密切的關係,不會使其變成一個能夠將美國趕出該地區或摧毀以色列的巨人,儘管它長期以來一直誓言要這樣做。但新的聯盟可能會無限期地延長一個政權的壽命,而就在幾個月前,這個政權似乎已經走投無路。
刊登於2023年5月6日印刷版,標題為《伊朗的新朋友伊朗尋找反美盟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