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蒙尼德評述：簡論最偉大的猶太思想家》——《華爾街日報》

1953年以色列郵票上的摩西·邁蒙尼德。圖片來源：阿拉米這位12世紀的智者被後世公認為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猶太思想家，卻擁有雙重身份。在猶太傳統中，偉人常以名字首字母縮寫代稱，他被尊稱為"Rambam"，即拉比摩西·本·邁蒙的縮寫。至今，猶太經學院的學生們仍通過研讀Rambam的鉅著《密西拿托拉》——這部被稱為猶太律法百科全書的著作，來應對猶太律法的複雜問題。

而在大學中世紀哲學課堂上認識他的學生，則知曉其希臘語名字摩西·邁蒙尼德。此時重要的著作是約1190年他用阿拉伯語寫成的哲學論文《迷途指津》。這部作品同樣使用猶太教語言，但探討的不再是《密西拿托拉》中的實踐與律法問題，而是思辨與形而上學。

《迷途指津》核心探討的是：能否將《聖經》中關於創世、天使與預言的記載，與亞里士多德的理性哲學相調和。在中世紀，亞里士多德如同今天的達爾文，是科學世界觀的重要源頭與象徵。書名所指的"困惑"雖已變換形式，但對那些視《聖經》為上帝真言的人而言，這仍是根本性問題。

得益於這雙重遺產，邁蒙尼德成為少數幾位在傳統與現代猶太環境中同樣備受尊崇的聖經後時代人物。他以行醫為生並撰寫醫學論文的事實，更為其聲譽增添了另一層維度；他是唯一一位在布魯克林擁有以自己名字命名的醫院的塔木德權威。

然而，對於完全世俗化的21世紀讀者而言，真正理解邁蒙尼德的成就頗具挑戰。若對《塔木德》和猶太神學核心問題缺乏基本認知，邁蒙尼德可能僅作為一個智慧象徵而存在，就像不懂數學或物理的大眾眼中的阿爾伯特·愛因斯坦。

阿根廷作家阿爾維託·曼古埃爾的新作《邁蒙尼德：理性中的信仰》正是典型案例。該書所屬的耶魯大學出版社"猶太人生"系列主要聚焦現代人物——從大衞·本-古裏安到芭芭拉·史翠珊，但也包含對宗教人物的傑出學術解讀，如丹尼爾·馬特獲獎作品《成為以利亞》。但曼古埃爾並非學者，而是文人——身兼小説家、文選編者和阿根廷國家圖書館館長的書痴。正如他在序言中坦承，當被提議撰寫此書時，“我對邁蒙尼德僅有模糊印象…所知甚少”。以如此準備為猶太教最複雜的思想家立傳，開局可謂不利。

曼古埃爾最能共鳴的是邁蒙尼德的流亡經歷，他寫道：“或許被迫流離的混亂促使邁蒙尼德深入研究聖典律法，試圖在失衡的世界中尋求平衡。“1138年邁蒙尼德生於科爾多瓦，這座數代前還是伊斯蘭西班牙最偉大城市、猶太生活活躍中心的古城。如《迷途指津》所示，他深諳阿拉伯語與伊斯蘭哲學。

然而，猶太人曾享有的相對寬容在他童年時期崩塌——當這座城市被新統治者征服後，非穆斯林被迫在改宗與流放之間做出選擇。邁蒙尼德的家族選擇離開，他的青年時代輾轉於西班牙和摩洛哥，約三十歲時定居在埃及首都福斯塔特（今開羅的一部分）。他在此生活直至1204年逝世，期間成為著名的律法權威和備受追捧的醫師。遙遠猶太社區常就棘手問題向他求教，例如當面臨死亡威脅時，猶太人接受改宗是否被允許。他回應這些詢問的書信至今仍被研讀。

如同所有前現代人物，我們無法如期望般深入瞭解邁蒙尼德的生平，更遑論其內心世界。現存史料極其有限，唯有一封非凡信件透露了端倪：他在信中哀悼因海難去世的商人弟弟大衞：“每當看見他的筆跡或書籍，我便心如刀絞，悲從中來。”

但博學的傳記作者仍可作出合理推斷。曼古埃爾先生寫道，邁蒙尼德在埃及與一位姓名不詳的女子成婚，卻未指出他約35歲的婚齡遠超過當時普遍的青少年婚俗，也未提及猶太律法要求通過婚姻履行"生養眾多"的神聖誡命。邁蒙尼德儘可能延遲婚姻的決定，或許折射出其性觀念——尤其在《迷途指津》中，他將滿足性慾比作處理糞堆：應當少量且隱秘地進行，這種鮮明負面評價更凸顯了其態度。

在傳達邁蒙尼德作為猶太律法闡釋者與宗教理性主義者的突破性成就時，曼古埃爾先生往往顯得力不從心。他常常斷章取義地抓住某個短語或段落，並巧妙地將其與自己熟知的其他主題聯繫起來——從但丁詩歌到現代語義學理論。但本書始終未能清晰闡明，為何這位猶太思想家既如此重要又飽受爭議：他堅持淡化猶太教中的超自然元素，同時將理性思維奉為與上帝溝通的最佳途徑。想了解這一成就的讀者，可以參閲摩西·哈爾伯塔爾2013年的著作《邁蒙尼德：生平與思想》。

《塔木德》中有個著名典故：某人要求兩位聖賢在他單腳站立的時間內傳授全部《托拉》。而《理性信仰：邁蒙尼德》表明，想要通過一本簡短通俗的書籍彌合這位哲人與21世紀之間的鴻溝，恐怕同樣難以實現。

基爾施先生是《華爾街日報》評論版編輯，著有數本猶太文學研究專著。

刊載於2023年5月6日印刷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