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爾街日報》：獨立記者冒險堅守俄羅斯報道新聞自由

當《華爾街日報》記者埃文·格什科維奇上月因涉嫌間諜罪出席閉門聽證前在俄羅斯法庭現身時，指向他的麥克風和攝像機上都印着熟悉的俄羅斯國家控制的電視台和新聞媒體標識。

但當天大樓內少數獨立記者中，有一人特意在法庭多停留了片刻，向格什科維奇轉達了這位《華爾街日報》記者眾多俄羅斯媒體朋友們的問候。

“埃文，堅持下去，“記者瓦西里·波隆斯基在被帶離法庭前對格什科維奇説道，這段對話被波隆斯基拍攝併發布在網上。“大家都問你好。”

波隆斯基是為數不多仍堅守在俄羅斯的獨立媒體記者之一。儘管新聞行業遭遇大規模打壓，戰時審查日益嚴苛，他們仍持續實地報道這個在烏克蘭戰場折損數千士兵、又因西方旨在摧毀俄羅斯經濟的制裁而遭受重創的國家。

2022年2月俄烏衝突爆發數日內，俄羅斯便禁止使用"戰爭"一詞描述其所謂的"特別軍事行動”，並通過法律嚴懲散佈軍隊虛假信息者，最高可判15年監禁。俄當局封禁了國內數十家獨立新聞媒體及臉書、Instagram和推特等平台。

埃文·格什科維奇在莫斯科市法院。圖片來源：natalia kolesnikova/法新社/蓋蒂圖片社這一舉措導致數百名記者及其所屬新聞機構權衡各種選擇，包括暫停在俄羅斯的業務、發表不署名的文章，或遵守克里姆林宮日益擴大的審查網絡。據人權組織稱，近二十名記者被指控違反新法律，至少三人被監禁。

在此背景下，數百名記者已離開該國，在拉脱維亞、德國和荷蘭等地繼續工作，並鼓勵他們在俄羅斯的觀眾下載虛擬私人網絡，以便繼續閲讀被俄羅斯審查機構封鎖的新聞網站。像波隆斯基先生這樣少數留在國內的獨立記者，不斷收到國外朋友的詢問，問他們是否最終決定離開。

“這很艱難。每天都在考驗你的神經，”波隆斯基先生説，他是流亡的TV Rain頻道的前主播，現在是一檔YouTube訪談節目的聯合主持人，他經常在節目中問嘉賓為什麼還沒有離開俄羅斯。“每天都有新的限制性法律出台，這不會激勵你留在這裏工作。”

莫斯科的TV Rain工作室在被關閉之前。照片：DENIS KAMINEV/REUTERS早在戰爭爆發前，俄羅斯就已着手清除所有剩餘的獨立媒體。超過100名記者和數十家媒體被貼上“外國代理人”的標籤，這一稱謂帶有間諜活動的暗示，不僅限制了它們從廣告商那裏獲得收入，還迫使記者在發佈的任何網絡帖子前加上冗長的免責聲明，稱其“履行外國代理人職能”，這引起了許多讀者的不信任。

這是二十年前開始的進程的高潮，當時弗拉基米爾·普京首次成為俄羅斯總統，並開始控制批評國家的新聞出版物和電視頻道。在蘇聯解體後的自由放任年代，時任總統鮑里斯·葉利欽的政府允許獨立媒體蓬勃發展。電視網絡和報紙激增，調查政府腐敗，挖掘俄羅斯歷史上的黑暗篇章，並刺激政府。

普京先生很快明確表示他不會容忍這種情況。一個關鍵時刻發生在2000年8月庫爾斯克核潛艇沉沒後，當時他前往作為庫爾斯克母港的封閉軍事城市，被電視攝像機捕捉到被憤怒、失去親人的水手家屬痛斥。

2000年8月，總統弗拉基米爾·普京與庫爾斯克號船員的親屬。照片：路透社在那天的演講中，普京並未指責政府應對失當，而是列舉了葉利欽時期國家軍事與經濟衰退的狀況，並譴責新興電視頻道加劇了經濟蕭條引發的緊張局勢。

“他們收購媒體，如今又在操縱輿論。”他如此評價鮑里斯·別列佐夫斯基和弗拉基米爾·古辛斯基等寡頭——這兩人掌控着俄羅斯兩大主要電視台。

2014年俄羅斯吞併烏克蘭克里米亞半島並進攻烏東部後，國家對自由媒體的打壓愈演愈烈。一家知名通訊社被國有化前，收購該機構的俄羅斯富豪解僱了其主編，坦言自己無力獲得克里姆林宮的支持來保護她，導致大部分員工集體辭職以示聲援。

31歲的美國記者格爾什科維奇2017年抵達俄羅斯，2022年1月加入《華爾街日報》團隊後，親歷了這場媒體寒冬。曾發表多篇克里姆林宮腐敗案與普京家族秘聞重磅調查的獨立媒體Proyekt，被列為“不受歡迎組織”遭取締，其工作人員面臨監禁風險。

2021年俄羅斯在烏克蘭邊境集結軍隊時，格爾什科維奇已成為莫斯科西方記者緊密社羣的一員，與數量鋭減的俄獨立記者羣體保持友誼。他們共赴聚會、合作項目，併為當局打壓新聞自由同聲相應。

“在俄羅斯從事記者工作，參加法庭審判和活動時，很難不與埃文擦肩而過，”波隆斯基先生説。“你肯定曾和他一起站在某個法院外抽煙交流觀點。”

莫斯科回聲電台於1990年開始廣播，而TV Rain電視台則在十多年前震撼俄羅斯的大規模反政府抗議活動中嶄露頭角，它們在俄羅斯被封鎖，並很快宣佈關閉。

調查性報紙《新報》有六名記者遇害，其編輯在2021年獲得了諾貝爾和平獎，但被剝奪了媒體執照。

莫斯科回聲電台的主編阿列克謝·韋涅季克托夫。照片：法新社/蓋蒂圖片社諾貝爾和平獎得主、《新報》主編德米特里·穆拉托夫（前傾者）及其副手謝爾蓋·索科洛夫在莫斯科法庭聽證會前就座。照片：美聯社戰爭爆發後，俄羅斯加強審查並針對獨立記者，一些新聞機構被一分為二，一部分員工離開俄羅斯，另一部分留在國內。《新報》由離開的記者在拉脱維亞創辦了一個分支。其核心記者仍留在俄羅斯繼續工作**。**

在《新報》被國家吊銷執照後，該報對讀者進行了一項調查，詢問是否應在審查制度下繼續在俄羅斯境內運營。據該報編輯兼發言人娜傑日達·普魯森科娃透露，96%的讀者投了贊成票。

“這些人或因資金不足無法離開，或因不能拋下患病親屬或寵物，或僅僅是不願背井離鄉，"《新報》記者塔季揚娜·布里茨卡婭在莫斯科接受電話採訪時表示，“我們始終與他們同在，這對他們至關重要。”

儘管資源鋭減且面臨持續被捕威脅，該報仍在國內堅持進行尖鋭報道。布里茨卡婭女士近期發表了專訪一名因違抗赴烏作戰命令而受審的俄軍士兵的報道，並調查了右翼活動人士如何向政府施壓。

“我確信自己會與編輯部共進退。若它留下，我便留下，“布里茨卡婭説道。

與許多同事一樣，她措辭謹慎，避免使用"戰爭"等詞彙描述對烏軍事行動。

儘管俄羅斯記者因批評克里姆林宮和國家腐敗面臨逮捕或流亡，但許多獲俄外交部認證的外國記者原以為能免受鎮壓。3月29日格爾什科維奇在葉卡捷琳堡報道期間被拘後情況驟變。他因被控間諜罪遭羈押，《華爾街日報》和美國政府強烈否認該指控。曾為格爾什科維奇頒發記者證的俄當局至今未公開相關證據。

在蘇聯時期，流亡記者實際上無法影響國內輿論。如今，境外運營的俄羅斯新聞媒體卻擁有巨大影響力，因為他們擁有更多觸及國內受眾的渠道。這些媒體也面臨一系列挑戰，從確保不犧牲獨立性的穩定資金來源，到説服更多民眾使用VPN繞過俄羅斯境內的網站封鎖。

調查媒體The Insider創始人羅曼·多布羅霍托夫。圖片來源：Anton Novoderezhkin/Zuma Press但部分獨立新聞機構已成功制定出針對俄羅斯受眾的有效策略，甚至能與國有媒體展開競爭。曾發佈克里姆林宮腐敗與戰爭行動重磅調查、並與貝靈貓等西方媒體合作的俄羅斯媒體The Insider，其網站已在俄被禁，機構也被禁止在俄運營。與其合作的記者面臨六年監禁風險。

The Insider創始人羅曼·多布羅霍托夫表示，自被迫離開俄羅斯後，其受眾規模激增。目前該機構在阿聯酋、格魯吉亞至西歐和美國等20個國家擁有50餘名員工，儘管遭遇封鎖，網站訪問量仍增長50%，YouTube訂閲用户翻倍。其在俄羅斯僅有一名專職記者，主要依靠自由撰稿人收集國內素材。

“我們希望儘可能安全地開展工作，”多布羅霍托夫先生從某個歐洲國家通過電話採訪時表示。“實地派駐人員沒有重大障礙，我們能找到人手。但我們知道俄羅斯境內的任何人隨時都可能遭到安全部門的突擊搜查。”

多布羅霍托夫稱主要挑戰在於，如何對普遍對新聞業失去信任的俄羅斯受眾保持影響力，並説服普通民眾下載VPN。他表示《內幕》通過發佈烏克蘭的紀實影像、或警示讀者不爭取權利的後果來調動情緒以維持受眾參與度，這是一項爭取民心的長期策略。

“我們知道如果普京被捕或死亡，一切將迅速改變——我們將重返俄羅斯街頭和家中工作，”他説。“但只要他仍在掌權，我們就必須不斷調整變化以保持影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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