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丁·路德·金：基督教激進派 - 《華爾街日報》

如今，美國近千個城鎮的街道以馬丁·路德·金命名，超過100所公立學校承載着他的名字。在華盛頓特區，一座30英尺高的馬丁·路德·金紀念碑與林肯紀念堂和傑斐遜紀念堂遙遙相望。每年一月，我們以全國性節日慶祝金博士的誕辰。

但在神聖化金的同時，我們卻掏空了他的精神遺產。我們銘記他關於團結與正義的夢想，卻未深入思考這一夢想植根於激進基督教思想。金的基督教理念既挑戰了自由派（他們常對公共領域的宗教表達感到不適），也挑戰了保守派（他們更傾向於接納政治中的宗教元素，卻難以認同金許多核心信仰的深層含義）。

大眾版本的金生平敍事認為他晚年愈發激進——更接近馬爾科姆·X，更廣泛地反對美國政府，尤其反對物質主義和軍國主義。但這種簡化解讀導致我們淡化了其最具挑戰性的思想。

金終其成年生涯始終秉持相同的基督教信仰，這些觀點源於他在黑人浸信會的成長經歷及種族主義肆虐的美國南方。若許多美國人未曾注意到金早期的激進傾向，或許是因為他們不願正視，或被他與政敵禮貌交鋒的姿態轉移了注意力，亦或是因為他與南方種族隔離主義者的鬥爭對多數觀察者而言，本就是一場涇渭分明的善惡對決。

一位擁有神學學士學位和系統神學博士學位的浸信會牧師，將宗教價值觀帶入其作為活動家的工作中，這並不令人意外。令人驚訝的是，當金在全國範圍內獲得影響力時，這些價值觀推動他採取了對抗性和不受歡迎的立場，而他本可以為了保持受歡迎程度而緩和自己的觀點。即使在遭受暴力襲擊後，金也從未退縮。如果説有什麼變化的話，那就是他變得更加激進。

1955年12月5日，金在他第一次重要的公開演講中解釋了將指導他職業生涯的宗教哲學。當時他勉強同意領導阿拉巴馬州蒙哥馬利市黑人公交車乘客的抵制活動，大多數人認為這將是短暫的。金當時26歲，剛被任命為德克斯特大道浸信會的牧師。他和妻子科雷塔最近第一次成為父母。

金（左四）與妻子科雷塔·斯科特·金及公交車抵制活動的領導人，阿拉巴馬州蒙哥馬利市，1956年12月。照片：唐·克拉文斯/蓋蒂圖片社“我希望蒙哥馬利和整個國家都知道，”那晚他對擠滿霍爾特街浸信會的數千人説道，“我們是基督徒……我們信仰耶穌的教導。”

他説，這意味着他們將和平抗議，但他的話語中也帶着警告。他提醒聽眾，在他們開始追求正義時，他們有一個強大的盟友——最強大的盟友。引用《詩篇》第46篇，金説上帝會“折斷”那些濫用權力和腐敗正義的人的“脊樑”。“如果我們錯了，美國憲法就錯了！”他喊道。“如果我們錯了，全能的上帝就錯了！”

在那次演講及隨後的無數次演説中，金博士宣告：雖然民權運動旨在消除種族隔離，但其更宏大的目標是拯救國家的靈魂。他援引了《聖經》的基本教義之一——全人類都是按上帝的形象被創造的，人類或許會以種族或國家來區分彼此，但上帝不會。

“……上帝形象的整個概念，“他在1965年的一次佈道中説，“是指所有人內心都有上帝賦予的某種東西……每個人都有與上帝相交的能力。這賦予了他獨特性，賦予了他價值，賦予了他尊嚴。作為一個國家，我們絕不能忘記這一點：在上帝的形象中沒有等級之分。從高音白人到低音黑人，每個人在上帝的鍵盤上都是重要的，正是因為每個人都是按照上帝的形象被創造的。終有一天我們會明白這一點。”

正如歷史學家大衞·L·查普爾所觀察到的，金和他那個時代的其他黑人活動家之所以成功，是因為古老的宗教賦予了他們一種文化力量，這種力量常常為保守的政治運動提供支持。他們認為，必須與社會保持距離，才能迫使不情願的羣眾改變他們的錯誤方式。

金還經常引用《舊約》，敦促所有有信仰的人積極參與追求平等的鬥爭。他引用先知阿摩司的話宣告，僅僅為變革祈禱是不夠的，人們需要將事情掌握在自己手中，去遊行、投票和發聲，“直到公正如大水滾滾”。

1957年，金首次登上《時代》雜誌封面時，該刊將他描述為一個保守國家的完美活動家——一位無黨派、非政治立場的上帝使者，致力於在美國三大堅實支柱上建立運動：聖經、《獨立宣言》和美國夢。雜誌引用了一位匿名南方白人浸信會牧師的話，稱金開啓了許多人的心智。“我所認識的南方白人牧師中，很少有人不為種族隔離所困擾，不對金懷有欽佩，“這位匿名牧師説道。他補充説，這些南方白人牧師已成為"飽受折磨的靈魂”。

金正想折磨這些靈魂。沒有什麼比宗教領袖的反對更令他憤怒的了。他的憤慨在1963年《伯明翰獄中書簡》中最為著名，這封信是他回應阿拉巴馬州一羣神職人員的，這些人抱怨該市的抗議活動"不明智且不合時宜”，並敦促黑人在追求正義時要耐心。

回憶起使徒保羅，金意識到他的回應如果來自監獄牢房將具有更大的道德權威。他呼籲那些建議謹慎的同情的良心，説他"幾乎得出了一個令人遺憾的結論：黑人最大的絆腳石不是白人公民議會或三K黨成員，而是白人温和派，他們更致力於’秩序’而非正義。”

金説他厭倦了那些擁有全部權利和特權的人告訴別人要耐心等待。但即便如此，在引用聖經和憲法時，他的話也隱含着威脅。他引用聖奧古斯丁的話説，不公正的法律根本不是法律，而不公正的法律需要極端的回應。“耶穌不是愛的極端分子嗎？“他寫道。“保羅不是耶穌基督福音的極端分子嗎？“托馬斯·傑斐遜、亞伯拉罕·林肯、先知阿摩司：他們不都是極端分子嗎？

1963年8月28日，馬丁·路德·金在林肯紀念堂前發表《我有一個夢想》演講時的華盛頓遊行示威者。圖片來源：法新社/蓋蒂圖片社1963年，金在華盛頓遊行中發表《我有一個夢想》演講時其影響力達到頂峯。這場遊行展現了金所向往的友愛社羣——黑人與白人真正和諧共唱；被動員的青少年與加入工會的中年工廠工人交融；所有人都致力於對抗種族主義，並敦促國家兑現其建國綱領中的承諾。

隨後兩年間，金推動實現了由抗議領袖促成的最具歷史意義的立法變革：《1964年民權法案》與《1965年投票權法案》。然而，當本可功成身退時，他卻再度升級了根本性改革運動。他開始以自身聲望（更不用説諾貝爾和平獎得主身份）公開反對貧困與戰爭，這些立場損害了他與林登·約翰遜總統的關係，更激怒了早已視其為顛覆威脅的聯邦調查局局長埃德加·胡佛。他還開始譴責北方城市中的種族主義與隔離現象——而這些地區正是其資金支持的主要來源。

甚至部分最親密的顧問也勸他保持克制，建議專注於南方投票權運動，通過增加黑人選民登記來改變地方、州及全國選舉的權力平衡。顧問們警告金，他並不瞭解北方城市政治生態——尤其在芝加哥反房產歧視運動遭遇慘敗後。他們指出，反越戰立場模糊了其核心訴求，最穩定的資助者正在流失。蓋洛普民調持續顯示其支持率下滑。

金（中）在拉爾夫·邦奇和科雷塔·斯科特·金之間，帶領遊行隊伍從阿拉巴馬州塞爾瑪進入蒙哥馬利，1965年3月。照片：鮑勃·阿德爾曼在一次被聯邦調查局竊聽記錄下的令人心碎的電話交談中，金試圖讓他最親密的朋友兼顧問之一明白，他是受宗教原則而非政治實用主義引導的。這位顧問斯坦利·萊維森對金1967年4月4日在紐約河濱教堂的反戰演講表示擔憂，金在演講中稱美國政府是“當今世界上最大的暴力傳播者”。萊維森説他擔心普通美國人會覺得金的言論“新鮮而驚人”且“難以接受”，媒體會把他歸為反戰活動中的極端分子。

“嗯，這在政治上可能是不明智的，”金對萊維森説，“但我不同意我在道德上是不明智的。我認為我在政治上不明智，但在道德上是明智的。我認為我有一個可能不受歡迎的角色要扮演。”

正如他在演講中所説，“我必須忠於我的信念，我與所有人一樣，被召喚成為永生上帝的兒子。”他説，那些遵循上帝話語的人必須超越民族主義和自身利益的問題去思考。“我們被召喚為弱者、無聲者、我們國家的受害者以及那些被國家稱為‘敵人’的人發聲，因為沒有任何人類文件能讓這些人不再是我們的兄弟。”

1967年底，距離金步入領導崗位已過去12年，他流露出日益加深的絕望。他與其他活動人士迫使國家正視某些不平等現象，卻僅僅揭露了其他問題。許多曾幫助南方廢除種族隔離的自由派人士拒絕解決北方存在的就業歧視、住房隔離和警察暴力對待黑人社區等問題。金表示，如果不對社會進行徹底重構，這些狀況就不會改變，“道德宇宙的弧線"也不會彎向正義。

金指出，美國人抗拒變革，是因為許多人認為抗議者終將放棄鬥爭，反抗運動將逐漸消亡。

但金決心不讓這種情況發生。他再次不顧顧問反對，開始策劃其規模最大膽的抗議行動。1967年12月4日，他宣佈了後來被稱為"窮人運動"的計劃。他表示，抗議者將在華盛頓特區的公共用地上搭建棚户區，白宮和國會大廈清晰可見，並將以此為基地通過非暴力反抗行動擾亂地方政府和聯邦政府運作。

1968年3月4日，金展示其"窮人運動"海報。圖片來源：Horace Cort/Associated Press抗議者將駐留華盛頓，直到國家同意徹底重新分配財富，包括保障就業、保障收入以及振興美國城市的"馬歇爾計劃”。金表示，希望通過集結民粹主義聯盟——包括來自全國各族裔、各地區羣體的窮人，以及對美國物質主義和軍國主義幻想破滅的"日益壯大的青年羣體”——來震動總統和國會。金認為，這是將鬥爭從種族問題擴展到改變美國社會結構的契機。

他將這次動員稱為"給國家回應的最後非暴力機會”，並補充道：“如果得不到回應，只有上帝知道會發生什麼。”

1968年春天，當窮人運動籌備工作持續進行時，金前往孟菲斯支持環衞工人罷工。他的顧問們曾勸阻他前往，部分原因是全國新聞媒體對罷工關注甚少，部分原因是他們擔心這會分散華盛頓遊行籌備工作的精力。然而金表示，他不能對工人們的求助呼聲置之不理。

1968年3月，田納西州孟菲斯的抗議者在國民警衞隊前遊行。數日後，前來參加抗議活動的金將在此遇刺。圖片來源：Bettmann Archive/Getty Images1968年4月3日，在孟菲斯梅森教堂發表的人生最後一場演講中，他將環衞工人比作埃及奴隸，稱他們遭受非人待遇，表示受壓迫者反抗當權者的時刻已經到來，要宣告"上帝派我們來告訴你們，你們沒有善待他的子民。”

演講結束時，金説自己時常感覺像摩西。“我只想遵從上帝的旨意，“他説，“他允許我登上山巔。我極目遠眺。我已看見應許之地。我可能無法與你們同往。但今晚我要讓你們知道，我們作為一個民族，必將抵達應許之地！”

他在次日遇刺身亡，享年39歲。

本文節選自艾格先生的新書《金：一生》，該書將於5月16日由Farrar, Straus and Giroux出版社出版。他的前作包括《開幕日：傑基·羅賓遜首個賽季的故事》和《阿里：一生》。

更正與補充馬丁·路德·金曾説"道德宇宙的弧線很長，但它終將彎向正義”。本文早期版本錯誤地將引述簡寫為"正義的弧線”。（已於5月17日更正）

刊登於2023年5月13日印刷版，標題為《馬丁·路德·金，基督教激進分子 信仰激發的正義訴求》。